第二卷 第六章(1)

列别杰夫的别墅不大,但是很舒适,甚至很漂亮.用于出租的那部分,更是装修一新.在一个相当宽敞的凉台上,即由室外进入室内的入口处,列别杰夫摆了好几棵栽种在绿色大木桶里的橙子树.柠檬树和茉莉花,使人看了赏心悦目.其中有好几棵树是他连同别墅一起买下来的.这些花木摆放在凉台上产生的效果,使他大为赞赏,也是机缘凑巧,他便打定主意,趁他处拍卖,添置了一些栽种在木桶里的同样的花木,借以配套成龙.当这些花木最后都运到别墅,并且一一摆好之后,列别杰夫在那天一连好几次跑下凉台的台阶,从室外翘首欣赏自己的这块领地,每次都在盘算,并且逐步加码,向来此承租别墅的未来的房客索取租金的数目.公爵的身体很弱,心里也很闷,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但是他很喜欢这座别墅.可是,公爵搬到帕夫洛夫斯克来的那天,即癫痫病发作后的第三天,仅从公爵的外表看,已与健康人相差无几,虽然他心中感到自己尚未完全复元.在这三天里,他对在自己周围看到的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他喜欢与他几乎寸步不离的科利亚,喜欢列别杰夫全家(那个不知去向的外甥除外),也喜欢列别杰夫本人;甚至还很高兴地接待了在城里就曾拜访过他的伊沃尔金将军.在他搬到这里来的当天(当时已近傍晚),来了许多客人,都围着他坐在凉台上:最先来的是加尼亚,公爵差点都认不出他来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接着来的是瓦里娅和普季岑,他俩也是帕夫洛夫斯克的避暑客.伊沃尔金将军则几乎一直住在列别杰夫家,甚至好像还是跟他一起搬来的.列别杰夫尽量不让他到公爵那里去打扰,让他待在自己住的那一边;他对将军的态度很友好;看来,他俩早就认识了.公爵发现,在这三天里,他俩有时候常常促膝长谈,也常常吵吵嚷嚷和发生争论,甚至谈的好像还是学术问题,这显然使列别杰夫很高兴.可以设想,他甚至很需要将军,离不开将军.但是,他对保护公爵所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自从搬到别墅来以后,即使对于自己的家属,也同样遵守:他以不许打扰公爵为名,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尽管公爵再三请他不要赶走任何人,可是他只要稍有怀疑,疑心他的女儿们想到公爵所在的凉台上去,他就朝她们跺脚,向她们扑过去,追赶她们,连那个抱着孩子的薇拉也不例外.

"第一,如果由她们去,就太不礼貌了;第二,她们也太不成体统了......"公爵开门见山地追问他,他才被迫解释道.

"那又何必呢?"公爵不以为然地说道,"真的,您采取的这一套监视和保卫措施,只会使我感到难受.我一个人待着,很闷,我好几次对您说过,您自己也老是不停地摆手,踮起脚尖走路,这只会使我感到更烦闷."公爵说这话是在暗示,列别杰夫虽然借口病人需要安静,把家里的孩子统统赶走,可是他自己在这三天里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偷偷地进来看公爵,而且每次都是先开门,把头伸进来,打量一下房间,仿佛想检查一下:人在这儿吗?没有逃跑吗?然后就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慢慢走到安乐椅旁,因此有时候,倒冷不防把公爵吓一大跳.他不断问公爵是不是需要什么,而当公爵忍无可忍,开始向他指出,请他让他安静一下的时候,他又顺从地.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子,踮起脚尖回到门口,而且他每次出去的时候总是连连摆手,好像向人家表示,他不过随便进来看看,决不说一句话,现在他出去了,下次决不会再来了,可是过了十分钟,或者,极而言之,过了一刻钟,他又出现了.只有科利亚可以随便进来看公爵,这使列别杰夫非常伤心,甚至又气又恼.科利亚发现,列别杰夫常常站在门外,偷听他和公爵说话,而且一站就是半小时,不用说,科利亚也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公爵.

"您好像把我占为已有,锁起来了似的,"公爵抗议道,"起码在别墅的时候,我希望不要这样,您心里要有数:我可以接见任何人,而且爱上哪儿上哪儿.""这是毫无疑问的,"列别杰夫摆着手说.

公爵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我说卢基扬.季莫菲耶维奇,您过去钉在床头的那只小壁橱搬到这里来了吗?""没有,没搬来.""难道留那里了?""没法搬,除非从墙里撬出来......钉得很牢,很牢固.""也许,这里也有同样的壁橱?""甚至比那还好,比那还好,我买这幢别墅的时候,原先就有壁橱.""啊—啊.您方才不让进来找我的那人是谁?一小时前.""这......这是将军.我的确没让他进来,他也没必要来找您.公爵,我对此公非常尊敬,这......这是一位伟人,您哪;您不信?好,以后您会看到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爵大人,您还是不见他为好,您哪.""请问为什么要这样?列别杰夫,您现在为什么老踮着脚尖,而且每次来看我总好像有什么秘密要悄悄告诉我似的?""低微,我感到自己地位低微,"列别杰夫出乎意料地答道,边说边激动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可是您不觉得将军对您太殷勤.太好客了吗,您哪?""太殷勤.太好客?""是太殷勤.太好客了点,您哪.第一,他已经准备住在我这儿了;想住就住吧,不过也太过份了,立刻跟我攀起了亲戚.他跟我已经攀过几次亲戚了,照他的说法,我们俩是姻亲.他昨天还对我说明,细细排起来,您还是他外甥.既然您是他外甥,那这样排下去,公爵大人,咱俩也是亲戚了.这还没什么,小小的一个弱点罢了,可是紧接着他又说,他这一辈子,从当陆军准尉起直到去年六月十一日,每天在他家吃饭的人从来就没有少于二百人.最后竟天花乱坠地瞎吹一通,说什么这些人一坐下来就不动窝了,连续三十年毫不间断地吃完午饭吃晚饭,吃完晚饭又喝茶,每昼夜十五小时连续吃喝,好容易才抽出点时间来让人更换桌布.一个人站起来,刚走,另一个人就来了,而在逢年过节和皇家大庆,前来吃饭的人竟达三百人之多.而在俄罗斯建国一千年(俄罗斯建国一千年,为一八六二年九月八日.)之际,竟多达七百人.吹牛也是一种嗜好;说大话说到这种地步,是很不好的迹象;请这样殷勤好客的人到舍下来,甚至让人觉得可怕,所以我想,对于你我来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殷勤.太好客了点儿?""但是,您跟他的交情大概非常好吧?""跟亲兄弟一样,我把这当作玩笑;就算我们俩是姻亲吧:我有什么,......不胜荣幸之至.即使他吹什么二百名客人和俄罗斯建国一千年,我从中也看出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我说的是真心话.公爵,您刚才谈到秘密,似乎我来看您,是想告诉您一件秘密,秘密倒有一件:有一位太太刚才告诉我,她很想跟您秘密地会上一面.""干吗要秘密会面呢?那不行.我可以亲自去拜访她嘛,哪怕今天去都可以.""绝对,绝对不行,"列别杰夫连连摆手,"倒不是她怕您以为她怕那个人.顺便说说:那恶棍每天都来打听您的健康情况,您知道吗?""您干吗常常管他叫恶棍呢,这让我感到可疑.""您不必有任何怀疑,不必,"列别杰夫赶快把话题岔开,"我只想说明,这位太太不是怕他,她怕的是完全另一个人,完全另一个人.""怕谁,快说呀,"公爵望着列别杰夫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样子,不耐烦地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