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第3/5页)

小市民这会儿抬起眼来,用凶恶的、忧郁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凶手!”他突然说,声音低沉,可是很清楚……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他身旁行走着。他的两腿突然发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背上也发冷了,心刹那间仿佛揪紧了,接着又突然扑通扑通地直跳起来,好像脱出了钩似的。他们又默然并排走着,这样走了百来步路。

那个小市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您说什么……说什么……谁是凶手?”拉斯柯尔尼科夫声音微弱地喃喃说。

“你是凶手,”那个小市民说得更清楚而且更有力,脸上仿佛浮现出洋洋得意而又带有敌意的微笑,又直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苍白的脸和那对目光呆定的眼睛。那时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那个小市民向左踅入一条街,头也不回地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却站着不动,朝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他看见那个小市民走了五十来步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觉得,那个小市民这一回又流露出那冷淡而带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

拉斯柯尔尼科夫挪着缓慢的、软弱无力的步子,两膝索索发抖,仿佛发冷似的折回去,跑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斗室。他摘下制帽放在桌上,就一动不动地在桌旁待了十来分钟,过后就乏力地病恹恹地在沙发榻上躺下了,两腿伸得笔直,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合上了眼,就这样躺了半小时光景。

他什么也不想了。于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些念头,或者各种片断的思想,或者一些混乱而不连贯的印象——他还在童年时代在什么地方见过或只见过一面,但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人们的脸;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酒店的台球台,一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的一家烟草铺的雪茄味儿,一家卖酒铺,一条后楼梯,漆黑一片,污水淋漓,蛋壳狼藉,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日的钟声……幻象不断地变换着,旋风般地旋转着。有些幻象他甚至很喜爱,不让它们消逝,可是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心头总是感到压抑,但不是很强烈的。他有时甚至还感到高兴。那轻微的寒颤还没有消失,这差不多也使他有一种舒服感。

他听到拉祖米兴那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拉祖米兴推开门,在门限上站了一会儿,仿佛踌躇不决似的。接着他悄悄地走进屋子,蹑着脚走到沙发榻跟前。拉斯柯尔尼科夫听见了娜斯塔西雅轻轻的说话声:“别惊醒他;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他才会想吃东西。”

“对啊,”拉祖米兴回答道。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还轻轻地掩上了门。又过了半小时光景。拉斯柯尔尼科夫睁开眼来了,又把两手垫在脑后,仰躺着……“他是谁啊?这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是谁啊?当时他在哪儿?看见过什么?毫无疑问,他什么都看见了。那时他站在什么地方,从哪儿看见呢?他为什么现在才从地板下面钻了出来?他哪能看见——这怎么可能呢?……哼……”拉斯柯尔尼科夫冷得浑身索索发抖,继续思忖着。“尼古拉在门后发现的那只盒子,难道这也能引起对我的怀疑吗?这是罪证吗?你只消有一点儿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见了!难道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忽然非常厌恶地感觉到,他多么衰弱无力啊,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我应该知道,”他带着苦笑想,“我怎么敢于,我有自知之明,我自己有过预感:我会拿斧头去杀人……我应该预先知道……咳!我不是预先知道了吗!……”他绝望地嘟哝说。

他有时呆愣愣地想着一个念头: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的:真正的统治者〔19〕,他才可以为所欲为,攻破土伦,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在埃及的一支军队,在莫斯科远征中糟蹋了五十万条人命,却在维尔诺〔20〕说了一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还替他塑像——这样看来,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不,大概这些人的身体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铸的!”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他放声大笑起来:“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21〕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可恶的十四等文官的太太,在床底下放着一只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相提并论——哪怕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能领会这个道理吗!……他怎能领会呢!……这在美学上是不容许的:‘拿破仑会爬入“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咳,窝囊废!……’”

他时刻觉得,他好像语无伦次:他陷入了热病的兴奋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