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第3/4页)

“它死不掉!”周围的人叫道。

“现在它准会倒下,弟兄们,这会儿它要完蛋了!”人丛里有一个看热闹的人说。

“为什么不砍它一斧头!一斧头就能结果它的性命,”第三个人叫道。

“好吧,让你瞧瞧!让开!”米柯尔卡突然疯狂地叫喊起来,扔下辕木,又向大车弯下腰去拉出一根铁棒。“当心啦!”他嚷道,使出平生力气向那匹可怜的马打去。这一击好厉害;牝马摇晃了一阵,就蹲下去了。它想站起来拉车,可是铁棒又猛揍了一下它的背,它倒在地上,仿佛它的四条腿一下子给砍断了。

“揍死它!”米柯尔卡嚷道,像发疯似的跳下了大车。几个脸也红彤彤的、喝醉的小伙子随手拿起鞭子、棍棒或辕木,都向那匹奄奄一息的牝马奔去。米柯尔卡站在一边,白费力气地用铁棒揍它的背。马儿伸着头,痛苦地喘了口气,就死了。

“死啦!”人丛里有人嚷道。

“它就是为了怕死才不肯跑呀!”

“这是我的马!”米柯尔卡叫道,手里持着铁棒,两眼充血。他站着,仿佛还想揍死一个人。

“准没错儿,你不是一个教徒!”人丛里一迭声叫喊起来。

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发狂了。他叫嚷着,穿过人丛,向那匹黄毛黑鬃马跑去,抱住了它那没有气息的、血淋淋的头吻起来,又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接着他忽然跳起来,握紧两个小拳头,疯狂地向米柯尔卡冲上去。在这一刹那间,已经追了他很久的父亲终于一把抓住了他,把他从人丛里拉出去了。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家去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揍死……这匹可怜的马!”他呜呜咽咽哭起来,可是他透不过气来了,他的话变成了一片叫喊声,从他那感到压抑的胸腔里冲了出来。

“他们都喝醉了,他们都在胡闹,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走吧!”父亲说。他用双手搂住父亲,可是他觉得胸口憋闷,闷得慌。他想舒口气,忽然大叫一声,醒了。

他醒了,浑身汗水淋漓,头发都给汗湿了,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支起了半截身子。

“谢天谢地,这不过是一个梦!”他说着,就坐在一棵树底下,深深地舒了口气。“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不是在发烧: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他仿佛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心绪烦乱,闷闷不乐。他把两个臂肘支在膝上,用两手托住了头。

“天哪!”他忽然大叫起来。“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砍她的脑袋,打碎她的脑壳……溜滑地踏过一摊发黏的温血,撬开锁,偷窃,发抖……躲藏起来,浑身溅满鲜血……拿着斧头……天哪,难道?”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身子索索地抖得像片树叶子。

“我这是怎么啦!”他继续想道,又坐起来,仿佛大吃一惊似的。“我知道,我不能干这种事,那么为什么我直到目前还让自己苦恼着呢?还在昨天,就是昨天,我就为着这个目的而……去试探过,昨天我不是完全明白了,我会受不了的……为什么我现在又……为什么我到现在还疑惑不决呢?昨天我下楼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这是卑鄙的、下流的,可恶,可恶……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这个念头使我恶心,使我恐惧……“不,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就算我的这些计划都是无可怀疑的,就算我在这个月里所决定的事像白天一样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天哪!我还是不敢!要知道,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

他站起来了,惊讶地四下望望,仿佛感到奇怪似的:他为什么上这儿来呢;他向T桥走去。他脸色惨白,双目炯炯发光,四肢乏力,可是他的呼吸好像忽然轻松些了。他觉得,他已经卸下了这个压在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他心头忽然感到轻松而宁静了。“上帝!”他祈祷起来。“给我指点一条路吧,我抛弃这个该死的……我的梦想!”

他走过桥的时候,悄悄地、心境宁静地望着涅瓦河,望着那嫣红的夕阳。虽然他身子衰弱乏力,但他甚至不觉得疲劳。仿佛他心上那个足足化了一个月脓的疮忽然破裂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现在摆脱了这些魔力,摆脱了妖术和诱惑力,摆脱了恶魔的教唆。

后来,他每分钟地、逐点地追忆那会儿的情况和在那些日子里他的遭遇的时候,有一件事总是使他惊讶得甚至达到迷信的程度,虽然这件事实际上并没有异常的地方,但后来他常常觉得,仿佛这件事是他的命运的转折点。就是说,他怎样也弄不清,也没法解释,他既然又累又痛苦,而且抄捷径回家最方便,那为什么要穿过干草市场回家呢。根本不必走这条路。虽然弯路走得不多,但这显然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回家的时候,记不得走过的路,不用说,这样的事他已经有过几十次了。但他常常自问,对他这么重要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但又是非常偶然的在干草市场上(他甚至不必走这条路)相遇这件事,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正好发生在那种心情和那种情况之下呢?正因为如此,这次相遇才会产生对他的命运具有决定意义的和最大的影响。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