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第3/5页)

他拿这些问题折磨自己,揶揄自己,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快乐。但是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鲜的,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亟待解决的、存在已久的老问题。这些问题已经使他苦恼了很久,已经使他痛苦到极点。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现在的这个烦恼了,这个烦恼增强了,积累起来,而最近已经成熟了,凝聚起来,具有一个可怕的、怪诞的和空想的问题的形式。这个问题使他苦恼,而且大伤脑筋,非把它解决不可。现在母亲的来信像个晴天霹雳,突然在他的头顶上打了下来。显然,现在不必怕问题不能解决而发愁了,消极地苦恼了,而必须切实行动起来,立刻快些行动起来。不管怎样得下定决心干起来,或者……“或者完全抛弃生活!”他突然发狂地叫喊起来。“索性听天由命,永久地克制一切感情,放弃行动、生活和恋爱的一切权利!”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他忽然想起昨天马尔美拉陀夫所提出的问题来,“因为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

他忽然怔了一下:也是昨天的一个念头又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他不是因为闪过这个念头而发怔。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一定要“闪过”,它果然闪过了。这个念头根本不是昨天产生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还在昨天,它只是个空想,可是现在……现在它忽然不是一个空想,而具有某种新的、可怕的、他从未见过的形式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这点……他头上被猛击了一下,眼前出现一片昏黑。

他连忙朝四下看了看,寻找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想坐一会儿,便寻找长椅;那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走。在前面百步外,出现了一条长椅。他尽快地走去;可是在路上他遇到了一桩小小的奇事,有一会儿工夫,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前面二十步外有个女子在踯躅,可是开头没有注意她,就像没有注意到这之前在他眼前闪过的一切东西一样。他已经有过许多次,比方说,回家的时候,完全记不得他走过的是哪一条路,他已经习惯于这样走路了。可是这个踯躅着的女子身上有个地方使人感到奇怪,而且第一眼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渐渐注意起她来——开头无意地、仿佛不愉快地,可是后来越来越专心致志地注意起来。他忽然想弄清楚,在这个女子身上哪个地方叫人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走路却不戴帽子,不打伞,也没有戴手套,而且不知怎的令人可笑地摆动着两手。她穿着一件丝的、用一种轻飘飘的料子(绢)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怎的,她穿得很怪,扣子差不多都没有扣上,在背后靠腰的地方,裙子的上端被扯破了;有一大块挂了下来,晃荡着。一条小三角巾系在那裸露着的脖颈上,有点儿歪斜不正。此外这个女子的步子也不稳,跌跌撞撞的,甚至摇来晃去。她终于引起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注意。他同这个女子在长椅旁边相遇了,可是她走到长椅跟前,忽然倒在长椅的一端,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经疲惫不堪。他仔细地把她端详了一会儿,马上就看出,她已经酩酊大醉。看她醉成这个样子,他不觉又奇怪又吃惊。他甚至想,是不是看错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的、可爱的脸,约莫十六岁,也许甚至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淡黄色头发,但脸儿红彤彤的,仿佛有点儿浮肿。这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已经神志不大清爽;她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而且露得太多了。从她的神态上看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想走,而是踌躇不决地站在她面前。这条林荫大道上常常不见人影,现在一点多钟,天气又那么热,几乎连一个人影子也不见。可是有一位先生在一边,即在相隔十五步路的马路边站住了。从他的神态看来,这位先生怀着某种目的,也想走到这个年轻的女子跟前来。他大概也是老远就看见她了,跟踪而来的;但是因为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这儿,他不敢走近来。他不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但又极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目光,并且不耐烦地等待着机会,一俟这个使人讨厌的衣衫褴褛的人走开,马上就走过来。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结实而肥胖,脸色红润,嘴唇鲜红,蓄着一撮小胡子,衣着很考究。拉斯柯尔尼科夫怒不可遏了;他忽然要想方设法侮辱一下这个浑身肥肉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姑娘,来到了这位先生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