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章(第2/3页)

如果是从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俩人远远地避开人说私话,一定会不假思索地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照他的脊背打去,但是这回却不知所措了,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脸上的神色都没露出一点儿已经猜出了葛利高里忽然延期出发的真正原因。这都是因为葛利高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野性十足的年轻哥萨克"葛利什卡"了,而是一位师长,虽说没有戴肩章,然而却是一位统率几千人的将军,而且大家都尊称他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啦。他,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前不过是个"下土",虽说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怎么能举起手来打将军呢?下级服从上级的军事纪律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而且正是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和葛利高里之间的关系受到约束,好像疏远了。这都怪葛利高里升得太高啦!就连耕地的时候,第三天葛利高里严厉地朝他吆喝道:"喂,你张着嘴等什么?拿犁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忍下了,什么话也没有说……近来,他们好像交换了位置:葛利高里把老爸爸吆喝过来吆喝过去,老爸爸一听到他那沙哑的命令声就忙乱起来,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竭力讨他欢心……"雨就把你吓着啦!而且根本也不会下雨,刮的是东风,天上只有那么一片黑云,哪儿来的雨呀!我要告诉娜塔莉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猜中了儿子的心事,本来要进屋去,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怕发生争吵,就又回到没有刮好的马车梁本那里去……阿克西妮亚一回到家里,把桶里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炉炕壁上的小镜子前面,激动地把自己的有点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脸照了半天。依然还是那么放荡、美艳、诱人,但是春华流逝,生活使红颜憔悴,眼皮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经银丝闪闪,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了悲凉的倦意。

阿克西妮亚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床边,趴在床上哭起来,流了那么多轻松、甜蜜的眼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顿河沿岸群山连绵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称"偷儿崖"的山坡,冬天,寒风在山坡上盘旋,悲鸣。从光秃的山岗上吹下阵阵的细雪,细雪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堆上去。雪堆高耸在断崖上,太阳一照,像砂糖似的闪闪发光,日暮黄昏,雪堆变成了浅蓝色,黎明时分,是浅紫色,日出时呈粉红色。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还没有从下面把雪渐渐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侧面风还没有把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它就一直那么肃穆、威严地高踞在那里。可是当它滚下去的时候,就发出低沉、柔和的轰隆声,一路上,压倒低矮的荆棘丛,折断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边上躲闪的小山楂树,风驰电掣,身后拖着长裙似的。飘向高空的银色雪雾……阿克西妮亚积累多年的情感,也像这雪堆一样,一触即发,不可收拾。和葛利高里的重逢,葛利高里那句亲热的话:"你好,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就是这种推力。可是他呢?难道他不曾是她的最亲爱的人吗?难道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在思念他吗?混乱的思绪最终不是总要回到他身上吗?不管是在想什么,做什么,心里总是感到站在葛利高里身旁。瞎马就是这样围着水车轴拉水车,转圈子……阿克西妮亚在床上一直躺到黄昏,从床上起来,眼皮都哭肿了,洗洗脸,梳了梳头,就像大姑娘要去相亲似地匆匆穿戴、打扮起来她穿上干净衬衣,紫红色的呢裙,披上头巾,慌里慌张地对着小镜于照了照,就出门了。

鞑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黄昏。大雁在春汛泛滥的河湾里惊鸣。苍白暗淡的月亮从顿河边的杨树林后面爬上来。河面上映出一条月光铺出的波光涟漪的浅绿色小径。牲日群在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从草原上回来了。没有吃饱嫩草的牛在各家院子里叫。阿克西妮亚没有去挤自家的奶牛。她把一头白鼻梁的小牛犊从牲口棚里赶出来,放它到母牛那里去,小牛犊摇晃着尾巴,使劲儿伸直后腿,嘴唇贪婪地吆着那干瘪的奶头。

达丽亚·麦列霍娃刚刚挤过牛奶,手里拿着滤奶器和桶往屋子里走,篱笆外面有人喊她:"达莎!""谁呀?""我,阿克西妮亚……到我这儿来一下。""你找我干什么呀?""非常要紧的事!来吧!看在基督的面上!""我滤完奶就去。""好,那么我就在院子边等你。""好吧!"过了一会儿,达丽亚走了出来。阿克西妮亚在自己家的篱笆门日等她。达丽亚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鲜牛奶气味和牲口棚的臭味儿。她一见阿克西妮亚的裙子没有掖起来,而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于干净净,感到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