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章(第2/3页)

科舍沃伊的差事干得很好。显然,他热心工作的情况传到了镇长的耳朵里,八月上旬,场长接到命令,叫把科舍沃伊送到镇公所去待命。

米什卡立刻收拾好,把公家发的东西都交了回去,当晚就启程回家。他拼命赶着自己那匹骡马。太阳下山的时候已经到了卡尔金,并且在那里的山岗上追上了一辆去维申斯克方向的大车。

车主是个乌克兰人,赶着汗淋淋的、膘肥毛亮的壮马。在轻便马车的后座上斜躺着一个身材匀称。宽肩膀的男人,他穿着城市式样的西服上衣,后脑勺子上扣着一顶灰色的细绒毡帽。米什卡跟在车后走了一会儿,观察着戴毡帽的人那颠得直哆嗦的、下垂的肩膀和落满尘土的白衬衣领。乘客的脚边放着一只黄皮箱和一只口袋,日袋上放着叠起来的大衣、米什卡闻到一股陌生的雪茄烟气味。“大概是一位到镇上去的大官儿,”米什卡心里想,就催马来到马车旁边。他朝帽檐底下斜了一眼——顿时又惊又怕,咧开了嘴,只觉得脊背上好像有许多蚂蚁在匆忙地爬行原来斜躺在马车上的是司捷潘·阿司培霍夫,他正眯缝着凶狠的浅色眼睛,急躁不安地在嚼着黑色的雪茄烟蒂,米什卡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同村人那熟识的、变得厉害的脸打量了一番,最后认定在马车弹簧坐位上摇晃着的真是活着的司捷潘,他激动得出了一身大汗,咳嗽了一声,问:“请问,先生,您是不是阿司培霍夫呀?”

马车上的人点了一下头,帽于移到了额角上;他扭过身子,抬眼看米什卡。

“正是我,阿司塔霍夫。怎么?您莫非……你等等,你不就是科舍沃伊吗?”他站起身来,只有剪得短短的、栗色小胡子下面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容,而眼睛里和显得十分衰老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严肃神情,不知所措地、高兴地伸出手来。“你是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好啊,咱们又见着面啦!……真高兴……”

“天晓得,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呀?”米什卡扔下马缰绳,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说。“都说你阵亡啦。可是我一看:正是阿司塔霍夫……”

米什卡笑容满面,在马鞍子上扭动着身子,慌乱起来,但是司捷潘的那副样子和沙哑、纯正的俄罗斯口音弄得他很窘;米什卡改变了称呼,在后来的谈话中部以“您”相称,模糊地感到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他们隔开了。

他们俩聊起来,并马缓步而行。西天上一片红霞,天上,紫云行空,奔向黑夜。一只鹌鸽震耳地叫着,飞落在道旁的黍谷丛里,尘雾弥漫的寂静笼罩了草原,白昼的忙乱和喧嚣在渐近黄昏的时分消失了在通往丘卡林斯克和克鲁日林斯克镇大道岔口紫红色的天幕上,映出了一座小教堂的凄凉暗影;砖红色的云堆沉重地压在教堂的上空。

“您从哪儿来啊,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米什卡兴高采烈地问。

“从德国来。奔回家乡来啦。”

“咱村的哥萨克都说:我们亲眼看见司捷潘被打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司捷潘好像苦于追询,回答问题的神色矜持、平静:“我受了两处伤,可是哥萨克们……哥萨克们是怎么干的呀?他们扔下我跑了……被俘了……德国人给我治好了伤,就送我去做工……”

“好像没有接到过您的什么书信……”

“我没有人可写信啦。”司捷潘扔掉烟蒂,立刻又点上一支雪茄。

“为什么不给您太大写呀?您太太还健在哪。”

“我早已跟她分手啦,——这您大概是知道的。”

司捷潘的声凋很冷淡,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听到妻于的情况,也不动声色。

“怎么,难道您流落他乡,就不想家吗?”米什卡没命地追问,前胸几乎贴在鞍头上了。

“起初有点儿想,后来也就习惯啦。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本来想在德国定居,加入德国籍;但是思家心切——于是就扔掉一切,回来了。”

司捷潘眼角上的寒光第一次变暖了,笑了。

“您看咱们这儿乱成什么样子啦?……自己人在互相残杀呢。”

“是啊……听说啦。”

“您是怎么回来的呀?”

“我是从法国的马赛——一个大城市——坐轮船到新俄罗斯克的,”

“会不会也征召您去打仗呀?”

“大概会的……村子里有什么新闻吗?”

“一下于怎么说得完呀?新闻可多啦。”

“我的房子还完好吗?”

“风吹得直摇晃……”

“我那些邻居呢?麦列霍夫家的儿郎们都还活着哪?”

“活着哪。”

“听到我从前的老婆什么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