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章(第3/4页)

利斯特尼茨基吸着烟,沿着右面的人行道慢慢走着,偶尔看到些迎面走来的人从旁边投来的。向他表示敬意的目光。起初,他还为自己皱巴巴的军服和旧军帽感到难为情,但是后来就不以为然地认为,久经沙场的军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衣着感到羞愧,何况他今天刚下火车呢。

商店和咖啡馆门前的帆布凉篷在人行道上洒下一片片懒洋洋的、橄榄黄色的阴影,风吹动太阳炙烤着的帆布篷,人行道上的阴影也摇曳起来,从行人的沙沙响的脚下移去、虽然是午休时分,大街上还是人山人海。在这几年的战争中长久离开城市生活的利斯特尼茨基,怀着愉快的满足心情,倾听着充满哄笑、汽车喇叭和报贩叫卖的喧闹声,觉得自己跟这些衣冠楚楚、吃得脑满肠肥的人们非常亲近,他一直在想:“看你们大家现在都这么满足、高兴和幸福,——你们这些商人、市场经纪人、大小官吏、地主和贵族!可是三四天以前你们是什么样于?当那些暴民和大兵像熔岩似地滚滚流过这条大街,流过全城的街道时,你们是什么样子?凭良心说,我为你们高兴,也不高兴。对你们得以平安无事,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应该……”

他试行分析自己这种矛盾的感情,找到它的根源,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他之所以这样想和这样感觉,是因为战争以及他在战场上经历的一切,使他和这帮温饱得意的人疏远了。

“就拿这个脑满肠肥的年轻家伙来说吧,”他心里想着,目光和一个胖胖的、红脸蛋的、没有胡子的男人的视线相遇了,“为什么他没有上前线去?大概是个工厂老板或者大发横财的商人的儿子,这混蛋逃避兵役,——他心里根本就没有祖国——他在养膘儿,在舒舒服服地玩女人,也在‘为国防效力’呢……”

“但是你究竞跟谁走一条路呢?”他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立即笑着决定地说,“喏,当然是跟这些人走一条路啦!他们身上有我,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身上一切好的和坏的东西,也都或多或少地能在我的身上找到。也许,我的皮肤比这头肥猪稍薄一点儿,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我对一切的反应比他们显得更敏感。病态,大概也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忠诚地去打仗,而没有去‘为国防效力’,也正是为了这个,去年冬天,我在莫吉廖夫看到逊位的皇帝坐在汽车里,从大本营悄然离去,他嘴唇上挂着悲哀.两手放在膝盖上可怜地哆嗦着,我伤心得倒在雪上,像小孩于一样痛哭起来……要知道,我的良心不允许接受革命,我不能接受2 不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都反对……我要用生命去保卫过去的一切,我将毫不动摇,毫不装腔作势,简单地,像一个普通士兵,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脸色苍白,激动异常,清楚地想起了那个绚丽的二月黄昏,英吉廖夫的省长公署,结满冰霜的铁栏杆,以及铁栏杆外面,在轻纱似的寒雾笼罩着的落日映照下红彩斑斑的白雪。德涅伯河陡岸对面的天空染成浅蓝色、朱红色和铁锈色,地平线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缥缈,虚幻,令人神伤。门口只有寥寥的几个大本营的官吏,有军人,也有文官……驶出一辆小轿车。汽车的玻璃窗里面,坐着大概是弗雷杰里克斯和靠在座背上的沙皇。他那惟泞的脸上浮着一层紫色的红晕。惨白的额角上斜扣着哥萨克禁卫军的黑皮帽子。

利斯特尼茨基几乎是在那些惊愕地瞅着他的人们的面前跑过。他眼看着沙皇的一只举起来敬礼的手,从黑色的帽子边落下去,耳朵里响着渐渐远去的轻微的汽车马达声和那些卑躬屈膝的人们默默目送末代皇帝时发出的哀叹声……利斯特尼茨基缓慢地走上团部所在处的楼梯。他的两颊还在颤抖,哭肿的红眼睛仍然泪水模糊。在二楼的走廊里,他连续抽了两支烟,擦了擦眼镜,然后一步两磴地跑上三楼去。

团长在彼得格勒地图上画出了利斯特尼茨基的连执行保护政府机关任务的地区,交代了机关的名称,详细说明了各机关派岗和换岗的时间,最后说道;“给冬宫的克伦斯基派去守卫……”‘“请不要提克伦斯基!……”利斯特尼茨基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大声嘟味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要控制自己……”

“上校,我请求您!”

“不过,我的亲爱的……”

“我请求!”

“您的神经……”

“现在就向普梯洛夫工厂派遣巡逻队吗?”利斯特尼茨基艰难地喘着气,问道。

上校咬着嘴唇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回答道:“立刻就派!并且一定要由一名排长率领。”‘利斯特尼茨基被过去的回忆和团长的谈话折磨着,无精打采地走出团部。几乎就在这座房子旁边,他看见了驻扎在彼得格勒的顿河第四团的哥萨克巡逻队。军官骑的浅红色马的笼头上,挂着一束枯萎的鲜花。军官的白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