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章(第2/4页)

“请宽恕我吧,老爷!我几乎是不识字的!根本就不会看书。我捡起来的目的是因为卷烟纸没有啦,可是叶子烟还有,恰好看到了这张纸片,我就捡起来啦。”

哥萨克委屈地大声申诉道,话声中充满了愤恨的情绪。

利斯特尼茨基啐了一口,便走开了。军官们跟在他后面。

过了一天,这个团就从前线撤下来,调到十俄里以外的后方去了。机枪队有两个人被捕,解送到野战军事法庭,其余的人——一部分遣送到后备团去,一部分分散到第二哥萨克师各团去了。在几天的休整中,团队整顿得有点儿样了。哥萨克们都洗了澡,换了衣服,仔细地刮了脸——不像在战壕里那样,常常用一种简单,但是很痛苦的办法来消灭脸腮上的长胡毛:就是用火柴把胡子烧掉,火焰燎着那些硬毛,只要一烧到皮肤,——便用预先准备好的浸湿的手巾在脸颊上一抹。大家都把这种方法叫做“煺猪法”。

“用煺猪法给你刮,还是用别的办法呢?”不论哪个排的理发员总要这样问顾客。

团队在休息。表面上哥萨克们变得漂亮、快活了,但是利斯特尼茨基和所有的军官都知道,这种快活情绪就像是十一月里的晴天一样: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只要一提到往前方开拔,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满和阴森的敌意。人们都显得疲惫不堪,而这种肉体的疲惫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动摇。利斯特尼茨基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要是冲向某个目标,那是非常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曾亲眼看见一连步兵连续冲锋了五次,损失惨重,当又接到“继续冲锋”的命令时,连队的残兵败将竟擅自从防区撤下来,向后方开去。利斯特尼茨基奉命率领一连哥萨克去拦截他们,等他把部队布成散兵线,企图制止他们的逃跑行动时,那些步兵就向哥萨克们开起枪来。虽然他们不过六十几个人,可是他发现,这些人却以一种疯狂、绝望的英雄气概,拼死地反击哥萨克,进行自卫,在马刀的劈刺声中倒下,而在垂死之际,却还不顾一切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因为他们豁出去了,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一想到这段往事,利斯特尼茨基总是不寒而栗,他激动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哥萨克们的脸,想道:“难道这些人有一天,真会也那样一转身,向我们冲过来,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他们了吗?”当他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满仇恨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肯定的结论:“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

和去年相比,哥萨克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甚至连唱的歌曲也变了——都是些在战争中诞生的、音调阴沉。凄凉的歌曲;利斯特尼茨基走过连队驻扎的那间工厂的宽敞板棚时,经常听到一支忧郁的。无限哀伤的歌曲。总是由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一个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凋,它掠过浓重的低音部,颤抖着向高处拔去:噢,我出生的故乡,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我再也见不到黄莺,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亲爱的妈妈,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战场上。

利斯特尼茨基停下脚步,倾听着,觉得歌曲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音色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断挑动这根琴弦,使它痛苦地颤抖。利斯特尼茨基仁立在离板棚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秋天黄昏的阴云,不禁热泪盈眶,刺得眼皮麻酥酥、甜滋滋的。

我驰骋在野外的空地上,我心里预感到,噢,我心里预感到,我的心在预言——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了故乡。

低音部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但是伴唱已经掠过低音部扶摇直上,他的声音就像高翔的白胸脯野雁的翅膀,颤动飞扬,召唤着同伴,匆匆地述说起来:铅弹在飞响,射进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在休整的日子里,利斯特尼茨基只听到过一首歌词令人振奋、鼓舞的哥萨克民歌。傍晚散步的时候,他走过板棚,听到一阵醉醺醺的谈话声和哄笑声。利斯特尼茨基猜出,这是到涅兹维斯卡镇去领物品的军需中士从那里带回私酿的白酒,在招待哥萨克们。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们正在争论什么,哈哈笑着。利斯特尼茨基散步回来,老远就听到了阵阵雄壮的歌声和粗扩、刺耳、但却很流畅的口哨声: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白天我们浑身湿淋淋,夜里战兢兢,整夜都不能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