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章(第2/3页)

彼得罗把一只手巴掌撑在健壮的、浅红色马身上,全身向后一转,含笑扫了葛利高里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别人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的风尘仆仆的脊背把他遮住了。

"你好啊,麦列霍夫!全村都问候你。""你也是到我们这儿来的吗?"葛利高里从那一堆金色的额发上认出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呲牙问道。

"是到你们这儿来的。我们就像母鸡一样来打食啦。""够你吃的!当心别叫他们把你吃掉。""我们会当心的!"叶戈尔卡·扎尔科夫只穿一件衬衣,提着裤子,一只腿跳着,蹦下堤岸。他歪着身子,撑开裤子,想把一只脚伸进飘晃的裤腿里去。

"好啊,乡亲们!"

"哦哦!原来是扎尔科夫·叶戈尔卡。""喂,你这匹儿马,难道前腿被拴起来了吗!""我母亲好吗?""还活着哪。""我们给你带来她的问候。可是没有带礼物--因为太重啦。"叶戈尔卡脸上带着很严肃的表情听完了回答,就光着屁股坐到草地上,为的是不让别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哆嗦得厉害的腿怎么也穿不进裤管里去。

在漆成浅蓝色的围墙外面,站了一群半裸的哥萨克;连队--从顿河开来的补充队--顺着对面栽着两行栗子树的大道走进院子。

"老乡,好啊!"

"喂,你就是亲家亚历山大吧!""是他。""安得烈扬!安得烈扬!你这个大耳朵鬼,不认识我啦!""喂,老总,你老婆给你带好来啦!""基督保佑。"'有个叫鲍里斯·别洛夫的在什么地方啊?""哪一连的?""大概是第四连。""他是什么地方人?""是维申斯克镇河湾村人。""你找他有什么事?"又有第三个人插进了这短促的对话。

"当然有事啦。我给他捎来一封信。""老兄,前天在赖布罗迪城下阵亡啦。""是吗?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左胸脯里。""你们这儿有黑河人吗?""没有,往前走吧。"连队的尾部也进了院子,列队停在院子中间。池塘堤岸上又聚满了回来洗澡的哥萨克。

过了不大工夫,刚刚开到的补充连的人也来了。葛利高里和哥哥并排坐下来。堤岸上的粘土散发着浓重的霉湿的气味。岸边浑浊的池水泛着青草似的碧绿光波。葛利高里一面用指甲挤着衬衣缝和褶子里的虱子,一面说道:"彼得罗,我心里痛苦死啦。现在我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好像上磨磨过,把我磨碎了,又吐了出来。"他的声音幽怨、颤抖,额角添的一条新的黑皱纹(彼得罗直到现在才恐怖地注意到它)斜横在额角上,这条皱纹使葛利高里的面貌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有点儿吓人,显得非常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罗脱着衬衣问道,露出脖子周围有一圈整齐的日晒黑印的洁白的身体。

"听我说,就是这么回事,"葛利高里急促、愤愤地说道,"他们唆使人们到处互相杀戮!简直变得比狼还凶残。哪里都是仇恨。我现在觉得,如果我去咬人一口--这个人立刻会发疯。""你……杀过人了吗?""杀过!……"这两个字葛利高里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他把衬衫揉成一团,扔在脚边,然后,用手指头捏了半天喉咙,好像是在把卡在那里的词句顺下去似的,眼睛向旁边看着。

"说下去!"彼得罗命令道,同时把脸掉过去,怕跟弟弟的视线相遇。

"良心在折磨我。我在列什纽夫城下用长矛刺死过一个人。那是正在火头上……非这样做不可……可是我为什么要砍死这个人呢?""怎么啦?""还怎么啦,白杀了一个人,就是为了他,这个混蛋,我的良心在受折磨,夜里总梦见他,这个混账。难道是我的错吗?""你还不习惯。用不了很久,就会习以为常了。""你们连--是补充连吗?"葛利高里问道。

"为什么?不是,我们已编人第二十七团。""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补充我们的呢。""我们这一连分配到一个步兵师去,我们就是去追赶那个师的,不过补充队也和我们一块儿来啦,把些青年人送来补充你们的队伍。""原来这样。好,咱们洗个澡吧。"葛利高里脱掉裤子,匆匆走到堤坝顶上,他的皮肤是深棕色的,背略微有点驼,但是身材很匀称,彼得罗觉得分别以来,他显得老了。他伸出两只手,脑袋朝下,跳进水里;浓重的绿波在他身上合拢后,又分成了两道水波,扩散开去。他向一群正在池塘中哈哈大笑的哥萨克们游过去,用手掌亲热地拍着水面,懒洋洋地划动着肩膀。

彼得罗费了半天工夫才把贴身的十字架和缝在母亲的祝福袋上的咒文摘下来。他把挂链几塞到衬衣下面,露出一种恐惧的憎恶神情走下水去,水漫到他的胸部和肩部,他叫了一声,往水里一扎,游起来,向葛利高里追去;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同向对岸灌木丛生的沙滩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