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第2/5页)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是本排下士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跃起来,紧密的炮声像电流似的流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四连旁边飞驰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讽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泥泞的低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棚上拆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擦得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骡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在纵队旁边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像毛毛虫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是个中校。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瓦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左后腿有点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不定的步伐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像把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射击声更紧了。榴散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从树林右边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像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哪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到大板车上,而主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都装上了车,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来,像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张开那像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哥萨克老爷!哥萨克老爷!嗅,我的上帝!”

一个身材矮小的圆脑袋的哥萨克骑在马上,小步跑着,挥舞着鞭子,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连的一个上尉向哥萨克喊道。

那个哥萨克把身子伏在鞍头上,钻进了胡同。

“站住,混账东西!哪一团的?”

哥萨克的圆脑袋紧伏在马脖子上。他像赛马一样,纵马疾驰,跑到一道高栅栏边,勒马直立,敏捷地跃到栅栏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