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六章(第2/3页)

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脚印,然后挑起扁担,暗自微笑着,急忙赶回家去。

蒙着一层薄雾的太阳在村庄的上空移动着。远处,一堆棉絮般的白云下,一片深广的牧场透着碧蓝的凉意,可是在村庄的上空,在晒得滚烫的薄铁房顶的上空,在尘土飞扬、沓无人迹的街道上空,在长满被干旱蒸晒得枯黄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却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暑热。

阿克西妮亚挑着水,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桶里溅出的水洒在干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顶宽边的草帽,正在把马套在收割机上。他整理着在车辕里打盹的骡马的肚带,瞅了阿克西妮亚一眼。

“往水壶里倒些水。”

阿克西妮亚往大水壶里倒了一桶,铁桶箍把她的手都烫疼了。

“应当弄点冰来。水一会儿就会热起来的,”她望着丈夫汗湿的脊背说道。

“到麦列霍夫家去拿……别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来,喊道。

阿克西妮亚走去关敞着的板门。司捷潘低下头,抓起鞭子。

“上哪儿去?”

“去关门。”

“回来,贱骨头……我说过——别去啦!”

她慌忙走上台阶,想把扁担挂起来,但是哆嗦着的手偏不听使唤,——扁担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斗篷扔到前面的坐位上;他理着马缰绳,坐了下去。

“开开大门。”

阿克西妮亚打开了大门,大着胆子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傍晚儿。和阿尼库什卡约好一块儿去割黑麦。也给他送饭来。他从铁匠铺一回来,就到麦地里去。”

收割机的小轮子吱吱扭扭地响着,轧进像天鹅绒似的灰色的尘埃中,滚出了大门。阿克西妮亚走进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蒙上头巾,向顿河岸边跑去。

“可是,万一他回转来呢?那可怎么办?”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如临深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接着——又小跑似地匆匆走下顿河岸,向草场跑去。

篱笆。菜园。一片黄色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花朵。开着苍白色花朵的绿油油的马铃薯。啊,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们,因为先前误了农时,现在正锄马铃薯地里的杂草;她们弓着穿粉红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挥动着锄头,在灰色的城沟里锄草。阿克西妮亚一口气跑到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四面看了看;把插着篱笆门的小树枝拔下来,推开园门,顺着一条踏出的小径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向日葵丛边,便弯下身子,钻到向日葵长得最密的地方,满脸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长满了冤丝子的土地上,她侧耳倾听:静得连耳朵里都在嗡嗡地响。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一只黄蜂在寂寞地嗡嗡叫着。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茎子在默默地吮吸着土地里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点钟,疑惑不定,非常苦恼,——他会不会来呢,她已经站起身来,整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想要走啦,——这时园门突然咬扭地响了,有脚步声。

“阿克秀特卡!”

“这儿来……”

“啊哈,你已经来啦。”

向日葵的叶子响着,葛利高里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满脸都是些什么呀?”

阿克西妮亚用袖子擦了擦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粉尘。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这儿还有呢,眼睛边上。”

她擦干净了。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无声的询问时,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恨恨地扯开上衣领子。粉红色的、像处女一样的坚实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紫青色的伤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么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是好样的……像只公狗一样干完了坏事,就夹起尾巴躲到旁边去啦……你们都是一流货……“她用哆嗦着的手扣好钮扣,惊慌地——他是不是生气啦——朝扭过身去的葛利高里膘了一眼。

“你是在寻找罪人哪?”他咬着一根草茎,拖着长腔说。

他那平静的声调激怒了阿克西妮亚。

“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她激动地喊道。

“母狗要是不愿意,公狗是不会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亚用手捂住脸。她委屈得就像被无缘无故地蓄意当头猛击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斜了她一眼。从她的食指和中指缝里渗出了眼泪。

一道斜照进向日葵丛中的、尘埃朦胧的阳光,把那透明的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晒干了留在她皮肤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