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3/5页)

他们把病人放在垫子上拖出来,或是干脆架着胳肢窝拖出来扔在院子里的草坪上。这时候,他们发现了医院里有伤兵。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自称是市立医院的医生,他试图解释说,这都是些重伤员,已经丧失作战能力,所以留下来由老百姓照料。但是那个军士说,他们既然是军人,就应该算是战俘,马上要把他们送到适当的地方去。于是他们就动手把那些只穿一身内衣的伤员们拖下床来,胡乱扔进卡车,一个压着一个。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知道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性情急躁,请他不要待在这里,但是他不肯走开,一直站在走廊里的两扇窗子中间。他的晒黑的、发出暗色光辉的脸变成灰色的。他一直用嘴唇转动着半段吸剩的自卷纸烟,他的膝盖抖得厉害,使他有时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柔它。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敢离开他,还请娜佳也等一切事情完毕后再走。娜佳看到那些缠着血污的绷带、衣服没有穿好的伤员被拉着走过走廊,有时简直就在地板上拖,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害怕。她不敢哭,可是泪水却自然而然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但是她仍旧不走,因为她更替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担心。

两个德国兵拖着一个伤员走着。两星期前,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给这个伤员动过手术,取掉一只被迫击炮弹片炸裂的肾脏。近几天来这个伤员的情况已经显著好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对这次手术颇为得意。两个兵士正拖着这个伤员在走廊里走着,这时芬庞军士喊了其中的一个兵士,那个兵士扔下他正拖着的伤员的退,跑进芬庞待的病房,另一个兵士就把伤员在地上拖着走。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猛然离开墙边,谁都来不及看住他,他已经到了那个拖着伤员的兵士身旁。这个伤员像他们里面的多数人一样,不管遭受多大的痛苦,都不哼一声,但是他一看见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就说:“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你看见他们的作风吗?这哪里是人!”

说着就哭起来。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用德语对那个兵士说了几句话。多半是说,这样是不可以的。多半是说,让我来帮忙。但是德国兵大笑起来,还是拖着伤员往前走。这时芬庞军士从病房里走出来,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就直冲着他走过去。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浑身颤抖。他几乎是向军士扑过去,声色俱厉对他说了些什么。这个军士身材高大,可是虚胖,身上的黑制服都是皱褶,胸前画着骷髅与白骨的金属徽章闪闪发光;他哑声对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了些什么,用手枪朝他脸上戳了一下。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闪开了,又对他说了几句大概使他非常生气的话。那时,军士可怕地鼓起眼镜后面的眼睛,对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眉心开了一枪。娜佳看见他的眉心好像瘪陷下去,鲜血迸射出来,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就倒下了。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娜佳跑出了医院,娜佳自己都不记得,她是怎么到家的。

娜佳坐在那里,仍旧像她从医院里跑出来的时候那样戴着护士头巾,穿着白罩衣。她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她没有哭,她脸色惨白,小小的颧骨烧得通红,发亮的眼睛并没有看见听她讲述的人。

“听见了吗,野小鬼?”父亲怒冲冲地对谢辽萨咳嗽着,“我真恨不得用鞭子怞你一顿。德国人进了城,你还到处乱跑。

差一点没把你母亲急死!”

母亲哭了。

“我为你急死了。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

“‘被打死了’!”谢辽萨突然恨恨地说,“我倒没有被打死。可是伤员们被打死了。在上杜望纳雅林子里。我亲耳听见的……”

他走进上房,扑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复仇的念头使他全身发抖,他觉得呼吸困难了。在学校的阁楼上那样折磨着他、使他苦恼的念头现在找到了出路。“你们等着吧,只要天一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盘算着。任何力量都已经阻挡不住他,他一定要实现他的计划。

他们没有点灯,很早就上了床,但是大伙都非常激动,谁也睡不着。要偷偷地溜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只好公开地走出去,仿佛是到院子里去,其实却溜进了菜园。他用手刨开一个埋着燃烧瓶的坑——夜里用铲子挖很危险。他听到门响了一下,娜佳姐姐从屋子里走出来,低低地唤了几声:“谢辽萨……谢辽萨……”

她等了一会,再唤了一声,后来门又响了一声——姐姐走了。

他在两个裤袋里塞了两瓶,怀里揣了一瓶,靠闷爇的七月的夜色掩蔽着,从“小上海”绕过城中心,再度溜进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