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二十二章(第2/6页)

回到家里,他发现瓦尔诺先生的一个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这个仆人带着一张邀请他当天参加宴会的请帖,在城里到处找他。

于连从来没有上这个人家里去过,仅仅几天以前,他还光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拿棍子揍他一顿,而又不至于让自己被送上轻罪法庭。虽然宴会定在一点钟才举行,于连还是认为中午十二点半就到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的书房里,显得比较恭敬。于连发现他神气活现地坐在许许多多的文件夹中间。黑色的大颊髯,浓密得异乎寻常的头发,斜搁在头顶心上的希腊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拖鞋,胸前纵横交错的纯金粗链条,还有一个自以为是风流情种的外省金融家的所有那些装饰品,并没有引起于连的敬意;于连反而更加想到他欠自己的那一顿棍子。

他请求得到被介绍给瓦尔诺夫人的荣幸。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客人。作为补偿,他享受到了在一旁观看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打扮的快乐。接着他们到瓦尔诺夫人的房间去,她含着眼泪把她的孩子们介绍给他。这位夫人是维里埃尔最重要的夫人之一,她有一张男人般的大脸盘儿,为了这次盛会她特地搽了胭脂。她把与母爱有关的那些夸张辞藻全都使用出来。

于连想到了德·雷纳尔夫人。他生性多疑,几乎只有由对比引起的这种回忆他才能接受,不过遇到这种时候,他往往感动得流出眼泪。这种心情在看了贫民收容所所长的房子以后更加强烈了。他们领着他参观这所房子,里面的一切都是华丽的、崭新的,他们还把每一件家具的价格报给他听。但是于连发现房子里面总显得有些卑鄙龌龊,带着一股偷来的钱财的气味。所有的人连仆人在内,看上去都好像在装出一副坚定的神色,来对付外来的蔑视。

收税官,间接税征收人,宪兵军官以及另外两三位公职人员偕同他们的妻子来到。紧跟着他们而来的是几个有钱的自由党人。仆人禀报筵席摆好了。于连心情已经非常不好,想到了在饭厅墙壁的那一边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购买所有这些打算向他炫耀的、庸俗不堪的奢侈品所花费的钱,也许就是从他们一人一份的肉食上揩油来的。

“他们这时候也许正在挨饿,”他对自己说,他的嗓子眼发紧,难以下咽,几乎连说话都感到困难。一刻钟以后,情况更坏,断断续续传来了一首通俗的,还应该承认,有点儿下流的歌曲的歌声,是一个被收容者在唱。瓦尔诺先生朝他那些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中的一个望望,这个仆人退出去,很快地就不再听见有人唱歌了。在这同时有一个仆人用一只绿玻璃杯给于连斟上莱茵葡萄酒,瓦尔诺夫人没有忘了提请他注意,这种葡萄酒直接在产地购买,值九个法郎一瓶。于连握着绿杯子,对瓦尔诺先生说:“那支下流的歌不唱了。”

“当然!我看决不会再唱了,”所长扬扬得意地回答,“我叫人去禁止这些叫化子出声。”

这句话对于连说来太过分了;他已经有了适应他的职业的风度,却还没有适应他的职业的心肠。尽管他的伪善态度经常不断得到锻炼,他还是感到一颗很大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滚下来。

他企图用绿玻璃杯把它挡住,但是要他津津有味地品尝莱茵葡萄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禁止他唱歌!”他对自己说,“我的天主啊!而你居然容许!”

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种有失体统的感情用事。收税官唱起一支保王主义的歌曲。在齐声合唱副歌的喧闹声中,于连的良心在对他说:“这就是你可能达到的肮脏的富贵地位,而且你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享受它!你也许会有一个两万法郎收入的职位,但是在你狼吞虎咽地吃肉时,你必须禁止可怜的被收容者唱歌;你举行宴会用的钱是你从他少得可怜的口粮中窃取来的,在你的宴会进行时他将更加不幸!——拿破仑啊!在你那个时代,靠了在一场战役中出生入死,争得荣华富贵,有多么美好啊!可是,卑鄙无耻地增加不幸者的痛苦……”

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来的弱点,我承认,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他配得上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行,他们一心想要改变一个大国的全部现状,却又不愿意让自己良心给碰着半根毫毛。

于连猛然间被拉回到他扮演的角色来。别人邀请他跟这样高雅的一些客人在一起吃饭,可不是为的胡思乱想和一言不发。

有一位歇业的印花布制造商,贝藏松科学院和于宰斯[3]科学院的通讯院士,从餐桌的另一头向他发话,问到大家都在说他研究《新约》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这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