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2/8页)

作为文学创作源泉的生活本身,每时每刻都在向人们提供着无数可资利用的素材。但不同人利用这些素材产生出的成品却往往大相径庭,见出其才能的高下。根据贝尔德的案件,无聊文人完全可以炮制出一部俗不可耐的言情小说;而司汤达却创造出一部具有不朽价值的文学瑰宝,这绝非偶然。司汤达开始写作《红与黑》时,已四十五岁。《红与黑》这部杰作的产生,可以说是他前此走过的漫长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导向的必然结果。

司汤达于一七八三年一月二十三日诞生于法国南部的格勒诺布尔市。父亲是律师世家的中产阶级,思想极其保守。母亲早逝后,一向对他冷漠的父亲再婚,索性把他交给一个神父教管。而他却乐于接受外祖父——一个信仰启蒙运动思想的老医生的影响。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他和家庭的矛盾发展为政治上的对立。当父亲因革命的胜利而惊恐万状的时候,他却欢欣鼓舞。小贝尔举着自制的小三色旗在自家的空房子里庆祝共和党人的胜利的情景,感人至深。从这时起,以雅各宾党人自命的司汤达,就和政治结下不解之缘。

在专为向青年一代灌输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市中心学校学习三年以后,一七九九年十一月十日,即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的第二天,司汤达来到巴黎,任陆军部秘书长的表兄达律将军安排他在部里工作。一八〇〇年、一八〇六年和一八一二年,他三次跟随拿破仑大军南征北战。在意大利,他历次作战都大显身手,从中士晋级中尉,又升任参谋。在普鲁士战场,他出色完成征粮任务,博得拿破仑皇帝的赞赏。远征莫斯科虽是一场灾难,司汤达却在军粮供应方面建立了奇功。据说在最惨痛的日子里他也军容整饬,表现十分沉着。他对拿破仑时代满怀留恋。他,一个近乎孤儿的青年,能够充分施展自己的热情、精力和才华,这在任何封建时代都不可想象。他从不讳言对拿破仑的崇敬。他把 《意大利绘画史》(1817)献给这位“法兰西最杰出的伟人”。不过,司汤达首先是把拿破仑当作反对封建制度的统帅来加以崇拜的;在《意大利绘画史》和《拉辛与莎士比亚》(1823—1825)中,他也对拿破仑“忘掉自己公正的和深得民心的理想,重又赐封贵族”等错误加以批评。这个著名的拿破仑信徒,归根结底是一个雅各宾党人。

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在法国复辟以后,司汤达深感“像我这样一个到过莫斯科的人,在波旁王朝的法国除了屈辱以外不会再有别的”,于是前往意大利米兰侨居。在那里,表面看他潜心于写作,实际上他并未脱离政治。他始终关注着封建复辟后的法国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他还同情意大利烧炭党人为把祖国从奥地利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斗争,同一些意大利爱国志士发生了联系。一八二一年奥地利警察当局把他作为烧炭党人驱逐出境,并非毫无根据。

司汤达不得不返回复辟政权当政的法国。离开在意大利热恋了数年的情人,他悲痛欲绝,曾在《论爱情》(1822)一书的手稿上画下一柄手枪,表达自杀之意。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只因政治上的好奇心才阻止了我结束自己。”在阔别七年的祖国,帝国时代的朋友们不是备受迫害就是屈膝变节。司汤达却很快便同复辟王朝政治上的反对派领袖拉斐德将军、本雅曼·贡斯当等人取得了联系。

司汤达自资产阶级大革命以来约三十年的生涯,就这样与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的两种思想、两种制度在法国和欧洲范围的大搏斗紧紧相连。历史几经曲折,他的政治信念始终如一。诚然,一如他的政治观,他的社会观也是资产阶级的;例如,在一八二五年发表的反对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的政论小册子《论针对工业家的新阴谋》中,他明白宣称:“我虽然希望这些人幸福,但我们不可能尊敬所有的农民、泥瓦匠、木匠。”但是,他无疑比同时代的所有法国大作家都进步得多。一八二九年秋天,当他提笔写下《红与黑》的第一页手稿时,夏多布里昂还在为复辟政权效命,巴尔扎克还在为封建阶级的败落而兴叹,雨果刚刚挣脱保王主义幽灵,他却作为一个老雅各宾党人,已经在长期斗争中亲身体察、透彻研究了法兰西的历史运动和社会现实。

现在,我们就仿佛看到这样一副形象:留着浓密的连鬓胡须、明显发胖的司汤达手拿贝尔德案件的报道,但他是站在一个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高度,胸怀丰富的社会政治阅历,抱定明确的理论原则,拥有长期的文学经验的。他为自己未来的小说加上一个谦逊而又大胆的副标题:“一八三〇年纪事”。而《红与黑》之所以成为一部杰作,首先就在于它从一纸简单的刑事案件资料中展示出那个时代的广阔的社会画面,把一个普通的刑事罪行提高到对十九世纪初期法国资产阶级社会制度进行历史和哲学研究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