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36页)

头天晚上,她父母在家里招待宾客。她有说有笑,象疯子一般大大的卖弄了一番风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课的时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脸色苍白,头胀得厉害。她无精打采的连话都不愿意说,坐在钢琴前面有气无力的弹着,逢到快的段落都脱落了,改了几次也没弹好,便突然停下来说:“我弹不下去了……对不起……等一忽儿好不好?”

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不。他心里想:“她不大上劲……她有时就是这样的……虽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于是他提议改天再来;但她一定要留着他:“只要一忽儿……过一下就会好的……我真胡闹,是不是?”

他觉得她的态度不大正常,可不愿意问,故意把话扯开去:“哦,这是因为你昨天晚上锋头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讥带讽的笑了笑:“嗯,对你倒是不能这样说。”

他老实不客气笑开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

“对。”

“可是颇有几个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家伙,那些才子!在你们这般没骨头的法国人中间,我简直搞糊涂了;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解释,什么都能原谅,可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们几个钟点的谈着艺术啊,爱情啊,不教人恶心吗?”

“你不喜欢讨论爱情,那末对艺术总该有兴趣呀。”

“这些事用不着讨论,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兰德微微撅着嘴。

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那末让别人去做。艺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搞的。”

“爱情也是这样吗?”

“也是这样。”

“我的天!那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管家啰。”

“谢谢罢!”高兰德恼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来尝试,可照旧弹不起来;她便敲着键盘呻吟道:“没有办法!……我简直一无所用。你说得不错。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能够这样说已经不坏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实实的回答。

她望着他,好似小姑娘挨了骂一样的垂头丧气,接着说:“别这么冷酷啊!”

“我并不毁谤贤淑的妇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答。“一个贤淑的女人是尘世的天堂……可是尘世的天堂……”

“对啦,谁也没见过尘世的天堂。”

“我并不悲观到这种程度。我只说:我,我从来没见过,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决心去寻访。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个贤淑的女子和一个有天才的男人同样难得。”

“除了他们以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无足轻重了吗?”

“相反!社会上只看重这一批。”

“可是你呢?”

“对于我,这些人是有等于无。”

“噢,你多冷酷!”高兰德说。

“不错,我有点儿冷酷。但只要能对别人有些好处,也应当有几个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东一处西一处有几颗石子的话,更要一团糟了。”

“你说得对,你很得意你是强者,”高兰德悲哀的说。“可是对那些不能成为强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别太严厉啊……你不知道我们的懦弱把我们磨得多苦。你看到我们嘻嘻哈哈,调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艺,便以为我们脑子里空空如也,瞧不起我们。哪知道一般十五岁到十八岁中间的小女人,尽管在社会上交际,出锋头,——可是跳完了舞,说完了废话,怪论,发完了牢骚(人家看见她们笑也跟着笑),当她们对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个人眼里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后,——夜里回家,关在静悄悄的卧室里,给孤独的苦闷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们这个模样!……”

“有这样的事吗?”克利斯朵夫惊愕的说。“怎么!你们竟这样的痛苦吗?”

高兰德一声不出,可是眼泪涌上来了。她强作笑容,把手伸给克利斯朵夫。他感动的握着:“可怜的孩子!既然你们痛苦,为什么不想法摆脱这种生活呢?”

“你要我们怎么办?简直无法可想。你们男人,你们可以摆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们,我们永远被世俗的义务跟浮华享乐束缚着跳不出去。”

“谁限制你们,不许你们跟我们一样的摆脱一切,干一件你们心爱而又能保障你们独立的事业,——象保障我们的一样?”

“象保障你们的一样?可怜的克拉夫脱先生!你们所谓独立的保障也不见得怎么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们喜欢的事业。我们可又配做些甚么呢?没有一件事情使我们感到兴趣。——是的,我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参加,假装关心着一大堆跟我们不相干的事;我们多么需要能关心一点儿什么!我跟旁人一样参加团体,担任慈善会的工作,到巴黎大学去上课,听柏格森和于尔·勒曼脱的讲演,听古代音乐会,古典作品朗诵会,还做着笔记,笔记……我自己也不知道记些什么!……我骗自己,以为这些是我所热爱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腻烦!……我这样把每个人的思想老实告诉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并不比别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学,历史,科学,究竟跟我有什么相干?至于艺术,——你瞧——我乱弹一阵,东涂西抹,涂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画;——难道这些就能使一个人的生活不空虚了吗?我们一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给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样明白的家伙,你想是有趣的吗?唉,我把他们看透了。我没有你们德国多情女子的那种运气,会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已经结婚的女子,看看她们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们一样,让身心变质,跟她们一样的庸俗!……我敢说,没有艰苦卓绝的精神决计受不了这种生活种种义务。而那种精神就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的……光阴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们心中究竟藏着些美的,好的东西,——只是永远不加利用,让它们一天天的死灭,结果还得拿去送给我们瞧不起,而将来也要瞧不起我们的蠢货!……并且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人家说我们是一个谜。那些男人觉得我们乏味,古怪,倒也罢了。女人应该是懂得我们的啊!她们是过来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实可不是这样。她们决不给你一点帮助。便是做我们母亲的也不了解我们,也不真心想认识我们。她们只打算把我们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罢,活也罢,都归你自己去安排!社会把我们完全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