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28页)

等到他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哈姆莱特的时候,不由得开口骂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国人,没有懂,但左近的包厢里已经听到,马上气愤愤的把他喝住了。他便缩在包厢的尽里头,好称心如意的咒骂一顿。他气极了。要是他能公平一点,对于化装的漂亮,把一个六旬老妇变成青年男子,甚至还显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里)的艺术上的“解数”,可能表示敬意。但他压根儿就讨厌“解数”,讨厌一切违反自然的现象。他喜欢女是女,男是男。(这种事现在就不大可能。)贝多芬的莱奥诺拉①那种幼稚可笑的化装,他已经觉得不舒服。女扮男装的哈姆莱特更荒谬绝伦了。把一个结实,肥胖,苍白,易怒,思想太多,见神见鬼的丹麦人变成一个女子,——连女子也算不上,因为女人扮的男人永远是个妖怪,——把哈姆莱特弄成一个太监,一个不雌不雄的家伙,……那真要当时的人懦弱到极点,批评界无聊到极点,才会让他出台而不把他嘘下去!女戏子的声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她那种歌唱式的,念一个字象敲一下锤子似的说白,平板单调的朗诵,似乎从香曼莱②以来就被世界上最无诗歌感觉的民族奉为至宝。克利斯朵夫气得不知怎么办了,干脆背对着舞台,怒容满面,朝着包厢的板壁,好似一个孩子受着面壁的处罚。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会把他当做疯子的。

①贝多芬的歌剧《莱奥诺拉》(亦称《菲德里奥》),女主角莱奥诺拉女扮男装,入狱营救丈夫。此系剧中情节使然,与此处演哈姆莱特而女扮男装完全不同。

②香曼莱为十七世纪法国女演员,以演拉辛的悲剧见称于史。

克利斯朵夫脸上古怪的表情突然停止了。他一动不动,声息全无。一种优美的富有音乐味的声音,一个女性的沉着而温柔的声音响亮起来。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一边听着台上的话一边转过身子,好不诧异的想瞧瞧有这等天籁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原来是奥菲利娅。当然这奥菲利娅跟莎士比亚的奥菲利娅一点不相干。她是个美丽的姑娘,高大,壮健,身段窈窕,象希腊的雕刻一样,浑身上下都极有生气。虽然为了她的角色竭力压制自己,她仍旧有股青春与欢乐的力在皮肤里,举动里,和笑眯眯的深色的眼睛里闪耀。美丽的身体的魔力,居然使一刹那前对于哈姆莱特的表演那么愤懑的克利斯朵夫,不觉得这个人物跟他意想中的奥菲利岂不符有什么遗憾;而且他满不在乎的把自己意想中的奥菲利娅为这个台上的奥菲利娅牺牲了。和热情冲动的人一样,他凭着无意的自欺其人的心理,认为剧中人贞洁而骚乱的心头应当有这股青春的热情。而使他更着迷的,还有她那神奇的声音,纯粹,温暖,醇厚:每个字都象一个美丽的和弦;而在音节四周,更有那种轻快的南方口音,活泼松动的节奏,好比一阵茴香草与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缭绕。一个南欧的奥菲利岂不是奇观吗?……她带来了金黄的太阳和法国南部的季候风。

克利斯朵夫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厢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直钉着那个不知名姓的女演员。可是一般并非来听一个无名女戏子的群众,完全不注意她;直要等女扮男装的哈姆莱特开口,他们才决心鼓掌。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生气,低声骂着“蠢驴!”使十步以内的人都听见了。

到幕间休息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记起了他的同伴;看她始终那么羞怯,他一边笑一边想到她一定给他粗野的举动吓坏了。——不错:这年轻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处几小时的少女,的确拘谨得近乎病态:刚才要不是在特别兴奋的情形之下,她决不会接受他的邀请。而她一接受就后悔,恨不得找个机会溜掉。更糟的是她成了众目睽睽的目标,而同伴在背后——(她连转过头去望一望都不敢)——低声咒骂,咕噜不已,越发使她慌张得厉害。她以为他什么都会做出来的;他一坐到前面来,她简直吓得身子都凉了:知道他还有什么古怪的行动呢!她真想钻下地去。她不知不党退后了一些,生怕碰到他的身子。

可是在休息时间听到他和善的说话,她又放了心。“我是个挺不愉快的同伴,是不是?请你原谅。”

她望着他,看见他挺和气的笑着,就象刚才使她决意接受邀请的时候的笑容。

他接着又说:“我不能隐藏我的思想……可是那也太不成话了!……这个女人,活了那么一把年纪的女人!……”

他脸上又做了个厌恶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这么说,究竟是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