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2/7页)

“你还回来吗?”她说。

“回来。”

“什么时候。”

“马上。”

“我这是略施小计,”药房老板一见莱昂就说。“我觉着您上这儿来心里好像挺火的,就想法儿让您好脱身呐。咱们上布里杜的铺子去喝杯加吕斯(3)。”

莱昂赌咒发誓,说非回事务所去不可。药剂师便取笑起卷宗档案来了。

“唷,您就把居雅斯和巴托尔(4)丢开一会儿行不行!有谁拦着您啦?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咱们这就去布里杜的铺子。您会看见他那条狗的。有趣极了!”

见书记员还是不肯走:

“那我也去事务所。我一边看报一边等您,或者拿本法典翻翻也成。”

爱玛的愤怒,奥梅先生的絮叨,也许还有餐后的饱胀,都把莱昂弄得晕晕乎乎的拿不定主意,兀自着了魔似的听着药房老板反反复复说:“咱们去布里杜的铺子!才几步路,就在马尔帕吕街。”

于是,出于懦弱,出于愚蠢,出于那种驱使我们做出违心之举的难以言明的情绪,他听凭奥梅把自己带到了布里杜的铺子;只见布里杜正在他的小院子里督工,三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械装置的大轮子,在制作苏打水。奥梅上去教他们该怎么干;他拥抱了布里杜;他和莱昂坐下喝加吕斯。莱昂一再表示想走;可是那位总是拽住他的胳膊对他说:“就一会儿!我马上走。我们一块儿上《鲁昂灯塔报》去瞅瞅那几位先生。我要把您介绍给托马森。”

可他还是脱出身来,一口气奔到了旅馆。爱玛已经不在了。

她怒气冲冲的刚走不久。她现在恨他。这种食言爽约,在她看来是一种侮辱,她还找出其他种种理由来让自己冷淡他:他没有半点大丈夫的气概,懦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吝啬,胆小。

过后,她渐渐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未免把他想得太不堪了。然而,对我们所爱的人的贬抑,总免不了会使彼此的关系有些疏远。偶像是碰不得的:那层包金会沾在手上。

于是,他俩常谈些跟他们的爱情不相干的事情;而在爱玛送给他的信里,写的尽是花呀,诗呀,月亮呀,星星呀,变得脆弱的爱情,指望能靠外界的力量来给它注入新的活力,那些话题就体现了这种天真的企盼。她不住地对自己许诺,下次幽会一定要去爱个死去活来;过后却不得不承认全无新奇之感可言。这种失望很快又被新的希望所取代,她更狂热、更急切地要和他重续旧情。她三下两下脱去衣服,松开胸衣细束带,任凭它刺溜一下滑到腰际,犹如一条游动的水蛇。她赤足踮起脚尖再去看一遍门有没有关好,然后倏地一抖,全身的衣服就都抖落下来了;——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神情严肃,蓦地倒进他的怀里,浑身颤个不停。

然而,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和抖抖瑟瑟的嘴唇上,在这茫然的眼眸和双臂的抱紧里,都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朦胧而又令人悲伤的东西,莱昂觉得它悄悄地滑进他俩中间,像是要把他俩分开似的。

他没敢问她什么;但是,眼看她如此老练,他心想,形形色色的痛苦和欢悦,她想必是早就都体验过了。往日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这会儿有点让他害怕了。而且,他对这种日渐扩张的个性吞并感到厌恶。他为爱玛总是赢家而怨恨她。他甚至尽力想不再爱她;可是一听见她那短筒靴的咯咯声,他就像酒鬼见了烈酒,又顿时气馁了。

她对他确实是关怀备至,从菜肴安排、衣着打扮,直到眼神是否忧郁,她都一一放在心上。她从永镇来,怀里揣着玫瑰,见面时抛在他脸上。她向他问寒问暖,劝他做这做那,她企盼上天帮她留住他的心,所以把一枚圣母圣牌挂在他的颈脖上。她像一位慈母,打听他的同事的情况。她对他说:“别跟他们来往,别出去,就光想着我俩;爱我!”

她真想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转过派人在街上盯他梢的念头。旅馆附近有个混混儿模样的流浪汉,常去跟路人搭讪,他想必不会拒绝……可是她的傲气让她不屑于这样做。

“哎,算了!就让他骗我好了,那又怎么样!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一天他们很早就分手了,她独自沿着大街往回走,瞥见了当年那座修道院的围墙;她便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置身在榆树的树荫中。那时候多么安谧!按照书本上的描写去想象爱情,那种感情多么妙不可言,多么令她神往呵。

婚后的头几个月,骑马在林中的漫游,与子爵跳的华尔兹,还有拉加迪的演唱,这一切又都浮现在她眼前……霎时间,莱昂在她眼里变得像旁人一样遥远了。

“可我爱他呀!”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