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第2/5页)

“别去!别去!”她说。

“哈!这下你让我给攥着了!”勒侯暗自思忖。

他吃准这发现没错,于是一边往外走,一边习惯地吹着口哨,低声念叨道:“好吧!咱们走着瞧!咱们走着瞧!”

她一心琢磨着怎样摆脱这困境,正在这当口,厨娘进来把一个蓝色小纸卷搁在壁炉架上,那是德罗兹雷先生让人送来的。爱玛抢上前去,打开纸卷。里面有十五枚拿破仑(3)。这是诊金。她听见夏尔上楼的声音,忙把金币扔进抽屉最里面,取下钥匙。

三天过后,勒侯又来了。

“我有个主意,请您听好了,”他说;“要是先不谈咱们说妥的那笔钱,您愿意……”

“给您钱!”她说着把十四枚拿破仑放进他手心里。

中间商惊呆了。接着他只想别露出心中的失望,一个劲儿地又是道歉,又是表示愿意效劳,但爱玛一概谢绝;过后,她伫立片刻,摸着围裙衣袋里两枚一百苏(4)的硬币,那是他给她的找头。她对自己说,以后得节约些,还清这笔钱……“嗨!”她转念一想,“他想不到这上头去的。”

除了带镶金银球饰的马鞭,罗多尔夫还收下了一枚火漆印章,上面的题铭是: Amor nel cor(5);另外还有一块当围脖用的绸巾,以及一只雪茄烟匣,模样跟从前子爵的那只完全一样,那只烟匣当初夏尔在路上捡到后,爱玛藏了起来。不过这些礼物让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多次推辞:她执意不肯,结果罗多尔夫只得听她的,心里觉得她专横,太爱强加于人。

此外她还有不少怪念头:

“夜里敲十二点钟的时候,”她说,“你都得想着我噢!”

而要是他承认没这么想着她,接下来就是一迭连声的责备,煞尾则永远是这句话:“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他回答说。

“很爱很爱?”

“那还用说!”

“你没爱过别的女人,嗯?”

“你难道以为我会一直守身如玉吗?”他笑道。

爱玛哭了,他信誓旦旦地劝慰她,中间还夹了些文字游戏的俏皮话。

“哦!这是因为我爱你呀!”她接着说,“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一心只想见到你,因爱生出的恨让我肝肠寸断。我对自己说:‘他在哪儿?也许他在跟别的女人说话?她们在对他笑,他走过去了……’哦!不,别的女人是不会让你动心的,是吗?有比我长得更美的女人;可是我,我知道怎样刻骨铭心地爱!我是你的奴仆,你的情妇!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心地好!你模样俊!你聪明!你了不起!”

这些话他听得太多,所以已经不觉得有新鲜感了。爱玛跟别的那些情妇没什么两样;新奇的魅力,渐渐地像件衣裳那般滑脱,裸露出情爱永恒的单调,始终是同样的模式、同样的腔调。这个征逐情场经年的男人,却不会从表白的雷同中分辨情感的不同。因为,为情欲所煽动的嘴唇也好,为钱财所煽动的嘴唇也好,在他耳边喁喁说着同样的情话,他是不大相信这些话里会有真情的;他心想,这些夸大其词的话背后,只是些平庸至极的情感而已,所以对这些动听的话是当不得真的;这正如内心充沛的情感有时无法用极其空泛的隐喻表达出来,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需要、他的观念以及他的痛苦,人类的话语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蹩脚乐器,我们鼓捣出些旋律想感动天上的星星,却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

不过,他身上自有一种优秀批评家的气质,一事当前,在作出表态或行动之际,总能先退后几步,拉开一点距离,因此罗多尔夫在这场爱情中瞥见了某些有待发掘的乐趣。他断定做羞涩状只会惹人厌烦。他干脆随心所欲地对待她。他把她调教成了一个又柔顺又放纵的尤物。这是一种痴愚的眷恋,其中既充满对他的爱慕,也充满让她感到满足的快意,这是一种令她销魂的至福;她全身心地沉湎其中,终至醉而溺死其中,就如克拉伦斯公爵(6)醉死在那桶马姆齐甜酒(7)里。

习惯成了自然,包法利夫人的举止作派居然全都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说话变得更随便;甚至肆无忌惮地衔着香烟和罗多尔夫先生一起散步,像是故意要做出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模样;终于有一天,当镇上人瞧着她像男人那样穿着紧身背心走下燕子的时候,原先还心存疑窦的也不再存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刚跟老伴大吵了一场,到儿子家来待 一阵,见了爱玛这作派,也跟街坊的太太小姐同样地大惊失色。让她看着来火的事情还多着呢:先不先夏尔竟然不肯听她的话去禁止爱玛看小说;还有,家里的规矩她也看不惯;她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有一次为了费莉茜黛,婆媳两人终于破口大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