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2/5页)

每天早上,驿站的伙计来刷马,趿着笨重的木鞋穿过走廊;他的罩衣破了好几个洞,脚上没穿袜子。穿束膝短裤的年轻跟班就甭想喽,有这么个马夫也该知足了!他把这活儿干完,当天就不来了;因为夏尔回家照例自己把马牵进马厩,卸下马鞍,套上笼头,女仆帮着抱来一捆麦秸,使足劲儿扔进料槽。

爱玛找了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接替娜丝塔齐(她终究还是离开了托斯特,临走时哭得泪人儿似的)。这姑娘是个孤儿,看上去挺斯文,爱玛不许她戴棉纱便帽,吩咐她回话要称夫人、先生,关照她端杯水也要用盘子,进门先要敲门,还教她怎样上浆,怎样侍候着装,一心想把她调教成贴身女仆。新女仆生怕给辞退,毫无怨言地惟命是从;再说,夫人照例总让钥匙挂在碗橱门上,费莉茜黛就每晚包一小袋糖,做完祷告独自在床上享用。

下午,她有时到对面去跟驿站的人聊聊天。夫人这会儿在楼上的房间里。

爱玛穿一件开胸很低的便袍,前胸的圆翻领间,露出皱裥衬衣上的三粒金纽扣。细细的腰带坠着挺大的流苏,纤小的紫红拖鞋上一绺宽宽的缎带,覆在足背上。她买来了吸墨水纸、文具盒、蘸水笔和信封,虽说她没什么人要写信;她给搁架掸掸灰,照照镜子,拿过一本书,看着看着走了神,随手让书撂在了膝上。她渴望能去旅行,要不就回修道院去生活。她想死,又巴不得能住在巴黎。

夏尔,不管下雨下雪,骑马抄小路赶来赶去。他在农庄餐桌上吃煎蛋卷,把胳膊伸进湿漉漉的被窝,给病人放血时热血溅得一脸,他扪听嘶哑的喘气声,检查便盆,一次又一次撩起脏兮兮的内衣;可是每天傍晚,有暖融融的火炉、热腾腾的菜肴、软绵绵的靠椅等着他,还有一位打扮入时的娇妻,她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是从哪儿来的,她的衬衣到底是不是让肌肤给熏香的,他说都说不上来。

她想出种种别出心裁的点子,叫夏尔看得着迷;一会儿把烛台托盘剪个新花样,一会儿给裙子镶上道边,赶上有盘挺普通的菜,女仆烧坏了,她就起个别致的菜名,而夏尔照样也会津津有味地吃个底朝天。她在鲁昂看见夫人小姐都在表链上挂串小饰物,也就买了好些小饰物。她先是把一对蓝色的大玻璃瓶搁在壁炉上,过了一阵,又放上个象牙盒,还有只镀金的银针箍。夏尔愈不懂这种情趣,愈觉得它们妙不可言。它们给她带来了感官的愉悦,增添了家庭的气氛。这就好比是些金粉,一路洒在他生活的小径上。

他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医生这个位子也坐稳了。村民都喜欢他,因为他一点没有架子。他疼爱孩子,平时不进酒店,再说,他的医德也深得病家的信任。他治重伤风和胸部疾病疗效颇好。其实,夏尔生怕治死病人,方子一般只开点镇静剂,有时再开点催吐药、泡脚浸剂,用用 蚂蟥。做外科手术,他可不怕;给人放血一点不含糊,就像对付的是马,拔起牙来更是毫不手软。

后来,为了赶得上趟,他订了《医林》,这份新杂志寄来过征订单。晚餐过后,看上一会儿,可是屋里挺暖和,食物又在消化,所以不到五分钟,他就打起盹来了;他端坐不动,双手托腮,头发披下来,直垂到烛座上。爱玛耸起肩膀瞧着他。要说丈夫,再不济也该是那么个寡言奋勉的男人,夜夜灯下苦读,熬到六十头上,到了风湿缠身的年岁,一串勋章终于挂在不大合身的黑礼服上,可她怎么就连这么个丈夫都没有呢。她巴不得包法利这名头——如今这也是她的姓——能响当当的,书店的封皮上见得到,报刊杂志三天两头提起,全国上下没人不知道。可是夏尔根本就没点志气!日前从伊夫托来了个医生,跟他一起会诊,居然就在病床跟前,当着病人家属的面,弄得他颇有点难堪。夏尔当晚一五一十讲给爱玛听,她气不打一处来,把他那同行一顿臭骂。夏尔大为感动。他含着泪吻了她的前额。可是她羞愤难平;她恨不能揍他一顿,竟自走到过道上打开窗,猛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真是窝囊废!真是窝囊废!”她咬着嘴唇喃喃地说。

再说,她愈看他愈觉着不顺眼了。年岁一大,他变得愈来愈迟钝;上甜食的工夫,他拿刀子去削空酒瓶的塞子;吃过东西,老拿舌头舔牙;大口大口喝汤,咽一口咕嘟一声,人也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现在仿佛让胖鼓鼓的腮帮给挤往太阳穴了。

爱玛有时给他掖掖衣服,让红毛衣别从背心下露出来,把皱裥领巾弄弄好,再不,见他拿起退了色的手套往手上戴,干脆夺过来扔一边去;可这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是为了他;这是为她自己,是一种自私的膨胀,神经质的发泄。有时,她也给他讲讲她看过的东西,比如一本小说或一个新剧本的一个段落,或是连载小说中提到的上流社会趣闻;因为夏尔好歹是个听众,会洗耳恭听,会点头称是。她对小猎兔犬都要说那么些心里话哩!对壁炉劈柴和座钟摆锤,她也少不得要诉说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