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2/2页)

酒席一直吃到晚上。大家坐累了,就到院子里溜达溜达,或者到谷仓里玩一局打瓶塞(1),然后重新入席。有的人没等散席,就睡了下来,鼾声大作。可是咖啡一端上来,大家兴致又高了;这会儿有的唱起歌来,有的出把戏,有的举重,有的伸平拇指装出要钻过去的样子,有的想把大车扛上肩头,有的尽开些粗俗下流的玩笑,有的一个劲缠住女客搂搂抱抱。辕马大吃其荞麦,直到塞足喉咙满到鼻孔,临套车那会儿,怎么也不肯进车辕;尥蹶子,使性子,把挽具都给弄断了,主人们骂的骂,笑的笑;月光如水,彻夜都有满载归客的车子疾驶在乡间道路上,颠颠簸簸地越过水沟,蹦蹦跳跳地翻过砾石堆,煞是辛苦地爬上斜坡,女客们从车窗俯身出来拼命想抓住缰绳。

留在贝尔托过夜的客人,通宵达旦在厨房里开怀畅饮。孩子们就睡在长凳上。

新娘央求过父亲别让人家来闹新房。可是,有个做水产批发生意的表兄弟(他居然带了两条箬鳎鱼来作贺仪)兀自把嘴凑在锁眼上,准备往里面喷水,幸好鲁奥老爹及时赶来劝阻,说女婿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这么个闹法。好说歹说,这位表亲总算勉强依了他。不过此人心里认定老爹是小看他,走去跟待在屋角的四五个客人混在了一起,那几位碰巧在酒席上一连吃了几块部位不佳的肉,也都觉得主人对他们招待不周,暗地里在发牢骚,诅咒主人家倒大霉。

包法利老太太一整天没开过口。媳妇的装扮没来征求过她的意见,宴席的安排也没来跟她商量过;她早早就退了席。可她丈夫非但没跟她一起走,反而差人到圣维克多买来雪茄,一个劲的抽到天亮,一边还用樱桃酒跟掺热糖水的烈酒兑在一起喝,这种喝法,在场的人都没见过,于是又平添了几分对他的敬意。

夏尔生性不善戏谑,在婚宴上自然并无上佳表现。从上汤那会儿起,宾客们少不得就要冲着他起哄;面对接二连三抛来的俏皮话、恭维话、双关语和粗俗的调笑,他都应答得挺差劲。

第二天,他仿佛变了个人。倒像头天夜里是他在当新娘,而真正的新娘却若无其事,让人觑不出半点破绽。那些捣蛋鬼对她莫测高深,见到她打旁边经过,他们打足精神,却光剩望着她看的份儿。可夏尔什么都不瞒人。他管她叫“我太太”,亲昵地称她宝贝儿,一会儿不见就到处找她,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她,还时不时把她领到院子里,旁人远远瞧去,只见树丛中他揽住她的腰,边走边俯身把头凑过去,揉得她胸衣上的罗纱起了皱。

婚礼过后两天,这对新人就动身了:夏尔由于病人的缘故,不能耽搁得太久。鲁奥老爹让他们坐他的车,还亲自送他们到瓦松镇。到了那儿,他最后一次吻抱了女儿,下车往回走去。走了百十来步,他停住脚步,转过头去,只见马车已经驶远,车轮过处扬起阵阵尘土,这时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即他想起自己的婚礼和往日的岁月,想起妻子的初次怀孕;那天他骑马把她载在身后,从岳父家接回去的时候,也曾这么心花怒放来着;快到圣诞节了,田野上白皑皑的一片;她一只胳膊搂紧他,另一只胳膊挎着篮筐,戴着本地传统的帽饰,长长的花边随风飘舞,有时拂到他的嘴上,他回过头去,望见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偎依着他的肩膀,在金色帽檐下悄没声儿地笑着。她还不时把手伸进他怀里,暖暖冻僵的手指。这些都是老话喽!他们的儿子要是还在,也该有三十了!这时他回头望了望,大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座人去楼空的旧宅;酒劲上来,脑子发晕,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凄凉的思绪跟充满温情的回忆搅在了一起,他有一会儿真想绕到教堂那边去看上一眼。可是,他又生怕看了会更伤心,还是直接回家了。

六点钟光景,夏尔夫妇回到了托斯特。邻居们从窗口探出身来,都想瞧一眼他们这位大夫的新娘子。

老女佣上前来跟女主人见礼,赔不是说晚饭还没准备好,请夫人先看看这座宅子。

【注释】

(1)一种游戏。玩时把硬币叠在瓶塞上,用圆铁片或石片甩击瓶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