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2/3页)

夏尔惊讶地注意到,她的指甲白得透亮,十指尖尖,比迪厄普象牙还明净,修剪成杏仁的长圆形。不过她的手长得并不美,或许也不够白皙,指节那儿瘦削了点儿;整个手也太长,轮廓线有欠柔韧。她身上的美,是在那双眼睛:虽说眼眸是褐色的,但由于睫毛的缘故,看上去乌黑发亮,目光毫不羞涩地正对着你,透出一种率真和果决。

伤口包敷好了,鲁奥先生执意邀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

夏尔下楼来到底层的厅堂。一张小桌上放好了两副刀叉和银制的杯子,紧挨桌子就是一张有华盖式帐顶的大床,布幔上印着人物,画的是些土耳其人。从面朝窗户的立柜里传来鸢尾香粉和带潮气的床单的味道。墙角的地上,竖放着几袋麦子。走上三级石阶就是比邻的谷仓,这几袋麦子是谷仓放不下才搁在这儿的。房间的墙壁起了硝,绿色的涂料在剥落下来,作为房间的装饰,墙壁中央的钉子上挂着一幅密涅瓦(4)的炭笔画头像,画框是镀金的,画幅下方用哥特体写着一行字:“给我亲爱的爸爸”。

两人先谈了几句病人的情况,随后谈到天气,谈到严寒,谈到夜里在田野上出没的狼群。鲁奥小姐在乡间并不快活,现在尤其如此,因为庄园里的事几乎都得由她一个人来操心。房间里挺凉,她边吃边哆嗦,这一来就微微张开了肉鼓鼓的嘴唇,平时她不说话的当口,总习惯于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的颈脖露出在白色翻领上面。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发,梳得非常光洁,看上去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脑颅徐徐向上;两边的头发几乎盖没了耳朵根,拢到后脑勺绾成一个大发髻之前,呈波浪形地弯向太阳穴,这种发式乡村医生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颊红嫣嫣的。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像男人那样挂着一副玳瑁色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向鲁奥老爹告辞,行前又回到厅堂,只见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玻璃,望着被风刮倒的芸豆架。她转过身来。

“您找什么东西吗?”她问。

“对不起,找我的马鞭,”他答道。

说着他就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找了起来;马鞭掉地上了,在麦袋和墙壁中间。爱玛小姐瞧见了它;她朝麦袋俯下身去。夏尔出于殷勤,赶忙抢步上前,而就在两人同时伸出手去的当口,他觉着自己的前胸碰到了俯在下面的姑娘的后背。她满脸通红直起身来,把牛筋鞭子递给他时,侧脸望了他一眼。

他原先说好三天以后再来贝尔托,结果第二天就来了,随后就每周两次,一次不落下,为数不少的突然造访,仿佛都是无意间想起才来的,还没算在内。

不过一切都挺好;伤口愈合得很正常,等到四十六天过后,鲁奥老爹在家禽饲养场里露面,独自一人试着走动那会儿,大家都相信包法利先生医道确实高明了。鲁奥老爹说,即便是伊夫托甚至鲁昂最好的医生来,他的伤也未必能好得这么快。

至于夏尔,他没想过问问自己,为什么到贝尔托去会这么高兴。即使想到了,他想必也会把自己的热心归因于病人的伤势,说不定还会说是指望有笔可观的收入呢。然而,果真就是由于这样,他到农庄造访才会在他平庸的行医生涯中,变成一次可爱的例外吗?碰到这些日子,他总是早早起身,骑上马背就让它一路小跑,不时还要扬鞭策马;随后他下马在草地上把靴子擦干净,进门以前还要戴上黑手套。他爱进这院子,爱栅栏门被肩头顶开的感觉,爱那只在围墙上引吭高歌的公鸡,还有那些前来迎接他的伙计。他爱那谷仓和牲口棚;他爱把他的手握住、一面拍一面管他叫救命恩人的鲁奥老爹;他爱厨房刚擦过的石板上爱玛小姐那双小巧的木鞋;她脚下的后跟使身量显得高了一些,而当她从他面前经过时,木头的鞋底很快地掀起,拍在高帮鞋的皮帮上发出干涩的声响。

她总把他送到门口的台阶上。仆人还没把马牵来,她就留在那儿。两人已经说过再见,都不再开口;风儿吹乱她颈后的细发,或者拂动小旗也似翻卷的围裙的系带,让它们在她的髋部飘来飘去。有一次碰上融雪天气,院子里的树往外渗水,屋顶的积雪在融化。她到了门口,回去拿了把伞,撑了开来。阳光透过闪光波纹绸的小伞,把摇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盈盈的;只听得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波纹绸的伞面上。

夏尔刚开始常去贝尔托的当口,他那位夫人不时过问一下病人的情况,还在那本复式账簿里特地给鲁奥先生留出一个空页。可是她一得知他有个女儿,就四处去打探消息;而听到的消息说鲁奥小姐是在圣于尔絮勒会(5)女修院的寄宿学校上的学,据说受过良好的教育,因而会跳舞,懂地理,会画画,会绣挂毯和弹钢琴。好事都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