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的历史

布朗大夫家住奥尔良街。他占着底层一套不大的房子,有一个前厅,一个客厅和两间卧室。一间紧挨着前厅并与一间卧室相通的小屋被改成了诊室,另外还有一间厨房,一个仆人住的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地窖。这套租用的房子处在正屋的侧面部分,正屋是座很大的建筑,建于第一帝国时期,原是一家老邸宅,花园至今还保留着,底屋的三套公寓各占一部分。

大夫的这套房子四十年来一直没有变过样。里面的油漆、墙纸和装饰全都是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四十年的积尘烟炱给镜子、画框、墙纸图案,天花板以及油漆蒙上了一层灰色。

这套房子处在玛莱区的深处,虽然面积很小,但每年租金高达一千法郎。大夫的母亲布朗太太已经六十七岁,占着另一间卧室,打发已经不多的日子。她帮专做裤子的裁缝师傅干些针线活,缝缝长统鞋套、皮短裤、背带和腰带什么的,总之都是些与裤子有关的,如今已经相当不景气的活计儿。她既要照顾家务,还要看着他儿子雇用的唯一的一个下人,所以从不出门,只是常从客厅的一扇落地窗走出来,到小花园里去换换空气。她已经守了二十年的寡,当初丈夫死时,她把专做裤子的小铺子盘给了手下的大伙计,这个伙计给她不少针线活,保证她每天能挣三十来个苏。她为培养自己的那根独苗苗牺牲了一切,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儿子有个比他老子高的地位。她对自己造就的这个埃斯库拉普神①十分自豪,相信他一定能够出人头地,于是继续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为能照顾他,为他积攒几个钱感到幸福,一心只希望他日子过得好,精心地爱着他,这可不是所有做母亲的都能办得到的。布朗太太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女工出身,她不想让儿子丢脸,叫人笑话,因为这个好女人说起话来s、sh不分,就像茜博太太那样,张口总是呀字;就这样,偶尔有什么高贵的病人来求诊,或儿子以前的同学、医院的同行上门时,她总躲到自己房间去。大夫也就从来不用为自己的母亲脸红了。大夫对母亲倒是挺敬重的,因为她在教育方面的缺陷被她这种高尚的情爱给弥补了。小裁缝铺总共卖了两万法郎左右,寡妇把钱全都买了一八二○年的公债,她的全部家财就是买公债得的一千一百法郎的年息。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邻居发现大夫和他母亲总是把洗过的衣服凉在花园的绳子上。为了省钱,家里的东西全都是女佣人和布朗太太自己洗。这件日常的小事对大夫很不利,因为见他人这么穷,谁也不承认他有多高的医术。一千一百法郎年息用在了房租上。开头那些年,矮胖的好老太婆干活挣些钱,勉强能维持这个贫苦人家的开销。经历了十二年的不懈努力和坎坎坷坷之后,大夫终于每年有一千埃居的收入,这样一来,布朗太太手头差不多可以支配五千法郎。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要过日子,这点钱是最起码的了。

① 罗马宗教中主医道的神。

病人候诊的客厅布置得很俗气,有一张普通的长沙发,是桃花心木的,面子是黄颜色的乌得勒支花丝绒,还有四张安乐椅,六把椅子,一张小圆桌和一张茶桌,都是裁缝师傅在世时亲手挑选,后来留下来的。座钟总是盖着玻璃罩,像把竖琴的形状,座钟两侧,摆着两个埃及式烛台。窗帘是黄底子红玫瑰花案的平布做的,人们都感到纳闷,这帘子是用什么方法挂到窗户上去的,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换过,因为那布料可是当年儒伊厂出的货。一八○九年棉制品工业出的这些产品再也糟糕不过,可奥布冈普夫竟然得到皇上的夸奖。大夫的诊室也按这种趣味布置,里面的家具都是从父亲卧房里搬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呆板,寒酸,没有一点生气。如今,广告万能,协和广场的华柱全都描了金,让穷苦人真以为自己是个阔公民而感到安慰,在这个年头,一个医生既没有名气,家里又没有多少装饰,那还会有什么病人相信他的医术呢?

前厅也当作饭厅用。要是不在厨房干活,或不陪大夫的母亲,女佣人就在前厅做事。一进门,看到这间朝向院子的小屋子窗上挂着发黄的小布帘子,谁都会感觉得到,这套死气沉沉,半天不见人影的屋子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壁橱里准是藏着发霉的剩肉糜,缺角的盘子,老掉牙的瓶塞,整个星期不换的餐巾,总而言之,都是些巴黎小老百姓迫于生计,舍不得扔的破烂,其实早该扔进垃圾篓里去了。眼下这个年代,就连一枚一百苏的硬币,都让人心里老惦念着,总挂在嘴边,那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医生,又有一个什么门路都没有的老母亲,自然还是光棍一条。十年来在他上门看病的那些人家,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能浪漫一下的机会,再小的机会也没碰上,因为在他行医的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的处境跟他都是一个样;他遇到的人家不是小伙计,就是开小作坊的,跟他的家境差不多。最有钱的主顾是开肉铺,开面包铺的,还有居民区里的那些零售店的大老板,可这些人病一好,十有八九总是说这病本来就该好的,而且见大夫是走路上门看病,竟然能拿四十个苏来打发他。干医这一行,不能没有医术,但更不能少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