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49(第2/4页)

安玑本来打算到英国北部或者东部去作庄稼,本来没打算到巴西来。那原是他当时一阵绝望灰心,铤而走险,所以才远涉异国;碰巧,那时英国农人上巴西去的运动,跟他想要逃避已往的愿望,不谋而合。

他在外国待了这些时候,在心境上就象老了十二年似的。他现在觉得,人生里有价值的事,并不是人生的美丽,却是人生的酸辛。他对于前人所讲的宗教,本来早就不信服了,现在对于前人评定的道德,也不信服起来。他觉得那种道德的评定,应该重新改正。谁能算是真有道德的男人呢?或者问得更切题一点,谁能算是真有道德的女人呢?批评一个人人格的好坏,不但得看这个人已经作过的事,还得看他的目的和冲动;好坏的真正依据,不是已成事实的行为,却是未成事实的意向。(批评一个人的好坏,意向:这一段话,受布朗宁的《拉拜。本。艾滋拉》一诗的影响,参看该诗第二十三段到二十五段。这三段诗的大意,极简括言之,是说:不要依据通常所说的"工作"下判断。所有世人不能衡量的,如尚未发展起来的为善之本能,尚未确立之目的,不能规范到实际行动以内的思想,不能拘束在语言范围以内的幻想,在上帝的心目中,都是有价值的事物。哈代极爱此诗,临终之夜,尚令人为他读此诗。)这样说来,苔丝得算是好,还是得算是坏呢?

他一旦用这种眼光观察苔丝,他就后悔从前对苔丝不该那么卤莽,心里就难过起来。他还是永远把她遗弃了呢,还是暂时把她遗弃了呢?他现在再说不出永远把她遗弃这种话来了。既是说不出这种话来,那就是说,他在精神上现在是袒护苔丝的了。

克莱对苔丝旧情渐渐复萌的时候,正是苔丝在棱窟槐寄居的日子,不过那时,苔丝还没敢冒昧写信,把她的情况和感情,对克莱说出来。克莱那时心里迷惑得不知所措;因为他不知所措,就没顾得去考查她不通信的动机了。因此她那种驯服听话的静默,可就叫他误解了。因为克莱不了解,她所以那样缄默,只是因为,她要严格遵守他的命令,他当时说完了。以后又忘记了的命令;只是因为,她虽然生来就有大无畏的精神,但是对于自己的权利,却不作主张;只是因为,她认为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只是因为,她低心俯首,甘愿认错。如果他当时了解了,那她的缄默,就可以抵得过千言万语了。

克莱骑在骡子上从内地往海口去的时候,另有一个人,和他作伴儿。那也是一个英国人,并且和克莱一样,也想到巴西来作庄稼,不过却是从英国别的部分来的。他们两个都心意沮丧,所以两个就谈起故国旧情来了。心腹话换来心腹话。原来男人有一种怪脾气,自己的私事,不肯对亲近的朋友吐露,却爱对陌生的人说,尤其是远在他乡的时候。所以当时克莱一面跟他的同伴骑着骡子往前走,一面就把他愁思萦心的婚事都对他说了。

他那位同伴走过的国土,见过的民族,都比安玑多。他既是识多见广,所以这种越乎社会常轨的事情,据乡曲之见看来,固然有无限的重大性,据他看来,却只象高山和低谷的起伏不平,对于地球整个的浑圆形体那样。他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和安玑完全不同;他以为,苔丝既然将来能作一个好太太,那她从前怎么样,就无足轻重;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克莱,说他不应该跟苔丝分离。

他们说完了这番话以后,第二天就遇上了一场雷雨,让雷雨一淋,克莱的同伴就发烧病倒,到了那个礼拜末,就一命呜呼了。克莱等了几个钟头,把他的伴侣掩埋好了,才又上了路。

克莱对于这位心胸宽豁的伴侣,只是邂逅相遇,除了他那平常的姓名而外,别的一概不知。但是他随便说的那几句话,却因为他这一死,而变成了至理名言了;那几句话对于克莱的影响,比一切哲学家精思熟虑的伦理学说,还有力量。他把自己的褊狭见解,跟这位的豁达心胸一比,就不觉自羞自愧。于是他那些自相矛盾之处,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从前不是一心贬抑基督文明,提倡希腊文明吗?据希腊人看来,一个人因为受了强暴才屈服,那种屈服能减削那个人的人格吗?他固然觉得,童贞丧失是可憎恨的(他这种心理是他从神秘的信仰一同承袭而来的),但是如果童贞的丧失,是由于受人欺骗,那他就应该承认,这种心理至少有修改的必要。他想到这里,就悔恨交集。伊茨。秀特对他说的那些话,本来他就没完全忘记过,现在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问伊茨爱不爱他,伊茨回答说爱他。他又问她爱他比苔丝爱的还厉害吗?她回答说,不能;苔丝能为他把命都豁出去,她不能比苔丝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