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45(第2/4页)

她连头也没回,一直往前走去。她的脊背,连她脊背上的衣服,都好象有感觉,对于别人的目光感觉得特别灵敏;因为她那时一心只琢磨,他也许已经到了仓房外面,在那儿盯着她了。她原先在路上,满心怀着的是一种沉重的悲痛,现在她的烦恼改变了性质。从前是如饥如渴地想那久不见答的爱,现在却是深深感觉到,无法挽救的已往,依然把她缠绕:这种感觉,差不多和肉体上的痛痒,一样地分明。她如今更觉得,从前的错误牢牢地存在了,这简直叫她灰心绝望。她原先本来希望,她早年的生命和现在的生命,可以分割隔开,这时候才明白,这种希望到底并没成为事实。除非她自己也成了陈迹,她的往事决不会完全成为陈迹。

她一面心里这么琢磨,一面往前走去,又横着穿过了长槐路的北部,立刻就看见那条由低而高。一直连到高原的大路,白茫茫地伸展在面前;她剩下的路,就是顺着那片高原的边儿往前去的。这条越走越高的路,要人费力使劲的样子,在前面伸展,干燥。灰白,路上连一个人。一辆车。一丁点什么都没有;只有深黄色的马粪,时时点染在又冷又干的地上。她慢慢往上跻攀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走近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面目极熟,却怪模怪样。穿着美以美教徒服装的人,那个在所有的人里面,她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单独相遇的人。

然而当时却又没有工夫琢磨,也没有工夫逃避,因此,苔丝只得极力镇静,听天由命,让他追上了自己。她看他很兴奋,他的兴奋多一半是由于感情的激动,少一半是由于赶路的急促。

"苔丝!"他叫道。

她没回头,只把脚步放慢了。

"苔丝!"他又叫道。"是我呀,是亚雷。德伯呀。"于是她才回过头来,他也走上前去。

"我看见是你,"她冷冷淡淡地答。

"啊,就是这一句话吗?不错,我不配你跟我再说别的!当然喽,"他又微微一笑,添了一句说,"你看我这样打扮,当然有些可笑喽。不过,你笑我,我也受着,我刚才听说你走啦,不知道上哪儿去啦。苔丝,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跟着你吧?""不明白,不大明白;我倒愿意你不跟着我,打心眼里说,我不愿意!""不错。你说这种话也难怪你,"他正颜厉色地说,同时两个一同往前走去,苔丝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来。"可你别误会。刚才我忽然看见你,当时曾有一阵儿,不能自主,我不知道你看出那种情况来没有。我这是怕你已经看出那种情况来,因而误会了我跟着你的意思,所以我才问你这句话。你要明白,我那种不能自主的情况,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按着咱们两个从前的光景看起来,那种不能自主的情况,本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过我可把牙一咬,就过去了;这个话也许你听来,又说我撒谎啦,不过实在却真是那种样子。我一下定住了神儿,马上就觉得,既是我一心发下宏愿,要尽我的责任,救世界上的人,免得他们将来受上帝的忿怒,(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章第七节。)那么,头一个该救的,当然是那样残酷地受到我侮辱的那个女人;你听了这句话,也许拿鼻子嗤我,不过我都不在乎。我追你,就是为的这个目的,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回答的话里,略微含有一点鄙夷的意味:"你已经把你自己救出来了吗?人家不是说,行善得由己及人(英国谚语。)吗?""我是一无所能的!"他毫不在乎地说。"我对听我讲道的人说过,一切都是上天的力量。我从前那么没出息,那么胡作非为,我想起来真惭愧;你看不起我,还没有我看不起我自己那样厉害哪!所以,我这回能悔悟过来,真得算是一桩奇事;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以对你讲一讲我是怎么悔悟过来的。我希望你至少能耐点性儿听一听。你听说过爱姆寺有个克莱牧师吧。你一定听说过;他得算是他那一派里顶心诚的,他是国教里硕果仅存那几个心诚的人里面之一。他比起我现在信的这个极端派来,自然还不能说是顶诚恳的,但是在国教里,他可算得是很难找到的了;现在这些新出来的国教派牧师,都只学得花言巧语,强辞夺理,慢慢地把真正的教义都弄模糊了,都弄得只虚有其表了。我跟他,只是对于政和教的关系问题,对于解释'上帝说,尔其脱离此辈而独立,(见《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篇十七节。)这句话,有点不同的意见,除此而外,没有什么别的歧异。他虽然是个无声无臭的人,我可很相信,在这一国里,他救的人比谁都多。你听说过这个人吧?" "听说过,"她说。

"大概是两三年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回,他替一个传教团体到纯瑞脊去讲道;那时他见了我,就发挥他那种普渡众生的精神,想法子劝导我。指引我;我这个荒唐可怜的混蛋,可一味地侮辱他。他对于我的行为并不怀恨,他只说,将来我总有受圣灵初结的果子(圣灵初结的果子,见《新约。罗马书》第八章第二十三节。)那一天,有许多本是要来笑骂的人,却留下了祈祷起来(套用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哥尔斯密士的诗《荒村》第一七九行:And fools who came to scoff remained to pray。")。他这句话,说也奇怪,对于我仿佛有一种魔力,深深地印到我的脑子里;后来我母亲一死,我更受了很大的打击,慢慢地我才见了天日。从那时以后,我一心一意,只想把真理传给别人,我今天想干的事,也就是这个。不过,我在这一带讲道,还是近来的事儿。我头几个月,都是在英格兰北部讲给素不相识的人听,为的是先熟练熟练,长长胆子,然后再讲给熟人听,讲给从前和我在一块儿过昏天黑地的日子那些人听。对他们讲道,是对一个人的真诚与否,最严峻的考验。苔丝,你要是能尝一尝狠狠地自己打自己的脸那种乐趣,我敢保,""得啦,别说啦!"苔丝怒气勃勃地说,同时扭身走到路旁一个篱阶,把身子靠在上面。"我不信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你心里分明,分明知道,你把我毁到哪步田地了,这阵儿可着脸儿跟我说这种话,真叫我听着压不住火儿!象你这种人,还有和你一样的人,本来都是拿我这样的人开心作乐,只顾自己乐不够,至于我怎么受罪,你就管不着啦;你作完了乐,开够了心,就又说你悟了道了,预备死后再到天堂去享乐;天下的便宜都叫你占了去了。真不害羞!我不信你,我见了你就有气!""苔丝,"他坚持说:"别这么说,我刚一受到这种感化的时候,仿佛是拨云雾而见青天一般。你不信我?你不信我哪一样儿?""我不信你会真变成了好人。我不信你玩的这种宗教把戏。" "为什么?"她把声音放低了说:"因为有人比你强一百倍的,都不信这种事。""这真是妇女的见识了!你说的这位比我强一百倍的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也罢,"他说,说的时候,本来一阵忿怒,马上就要发作,却又极力忍住,并没发作出来,"上帝可不容我说我自己是好人,你也知道我也不会说我自己是好人。我本是新近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不过新来后到的人,有时眼光倒看的更远。""这话本来不假,"她抑郁伤感地回答他说。"不过我对你的觉悟可不敢信。你那种昙花一现的感情,亚雷,我看恐怕不会长久!"她一面这么说,一面从她倚靠的篱阶上转过身来,脸冲着他;于是他的眼光无意地落到他极熟悉的面目和身躯上,就盯在那儿把她观察。他的凡心,那时虽然已经安静了,却并没真正铲除,甚至于也并没完全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