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莱茵河上(第3/4页)

①契玛罗沙(Domenico Cimarosa,1749—1801),意大利音乐家。

我很愿意多讲些爱米那一阵子的遭遇。她心境好,精神愉快,我瞧着也高兴。这样的好日子,她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几天。她一向受那些俗气的蠢材驱遣,从来没有机会启发自己的聪明,加深自己的修养。这种命运在女人里头是很普通的。亲爱的太太小姐们总把别的女人当做对头冤家。她们的心胸真宽大,照她们看起来,怕羞的全是糊涂虫,温柔全是蠢材。寡言罕语的习惯,其实是胆小的可怜虫对于那些蛮横的人表示不服气,等于没出口的抗议,可是在女人的裁判之下尤其得不到谅解。等我打个比方吧。亲爱的有修养的读者,如果今天晚上你和我跟好些卖菜的在一块儿,咱们俩的谈吐恐怕也就不能太露锋芒了吧?反过来说,如果有个卖菜的到你家来吃点心,碰见的都是些文雅高尚的贵客,人人都是满口的俏皮话,时髦的有名儿人物还用最风趣的口气把朋友们挖苦得体无完肤——这个陌生人到了这样的场合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别的客人准会嫌他的话不动听,他本人一定也觉得气闷。

请别忘了,这位可怜的太太直到现在没有结识过真正的君子。看来真正的君子也不像大家意料的那么多。有的人居心仁厚,忠诚不变,理想崇高;因为心里没有卑鄙的打算,性子也比人直爽,能够诚实待人,不论对于阔人穷人,都一样正直,一样宽容。这样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千百个里挑不出几个来。我们认识的人里头,有百来个服饰整洁;有几十个礼貌周到;更有一二个好运气的,能够钻谋到所谓内部小圈子里,成了上流社会里的主脑人物;可是君子人究竟有多少呢?请大家拿张纸条出来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算一算。

不消说得,我所认识的君子人就是我现在描写的少佐。他的两条腿很长,脸皮黄黄的,说起话来还有些大舌头,叫初见面的人觉得好笑。可是他心肠正直,脑子也不错,待人既诚恳又谦虚,一辈子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做人。他的手脚很大,因此两个乔治·奥斯本都要挖苦他,还给他画讽刺画。他们的讥笑大概使可怜的爱米小看了他。我们不是也时常小看我们的英雄,直到后来才承认错误吗?在这一段好日子里面,爱米发现少佐的许多好处,对于他的看法和以前大不相同。

也许当时便是他们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他们自己不知道。谁这么聪明呢?谁能够知道好运气已经登峰造极,人间的福气到此已经享尽了呢?不管怎么,他们两个都很知足,尽量享受这次暑期的旅行,心情的愉快比得上那年任何离英出游的人。看戏的时候,乔杰总跟着一起去,可是看完戏之后替爱米围上披肩的却是少佐。每逢出去散步,孩子走在前面,有时跑到塔顶上,有时爬到树上,他们两人沉着些,便留在下面。少佐静静的抽雪茄烟,爱米写生,有时画风景,有时画废墟。这本真实的历史的作者就在那次旅行的时候和他们碰头,交了朋友。

我第一回和都宾上校和他的一群朋友相见,就在本浦聂格尔公国的京城里。从前毕脱·克劳莱爵士就曾经在此地做参赞,出过一阵风头;可是这是老话了,那时奥斯德力兹战事还没有发生,在德国的英国外交官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见解。他们一行人坐了自备马车,带着向导,一直来到城里最讲究的皇家旅馆,全家就在旅馆吃了客饭。乔斯威风得很,吃饭的时候他叫了些本地酒,拿着酒杯啜一啜,尖着嘴一口口的吸,仿佛是个喝酒的内行;大家都很注意他。我们发现那男孩子的胃口也真不错。火腿、烤肉、土豆、红莓果酱、布丁、拌生菜、烤鸡鸭、甜点心,什么都吃,那勇猛的劲儿真能替他的祖国增光。他吃完了十五道菜以后,再吃一道甜点心才罢。他甚至于还带着甜点心出门,因为同桌有几个年轻的爷们觉得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气概很有趣,又叫他再拿一把杏仁饼干搁在口袋里。他饭后到戏院去,一路就吃饼干。在这种德国小城市里,气氛非常和睦愉快,饭后大家都去看戏。孩子的妈妈,那位穿黑衣服的太太,脸红红的笑着,吃饭的时候她瞧着儿子顽顽皮皮的耍各种把戏,又得意,又不好意思。我还记得上校——他不久以后就做到上校的地位了——我记得上校正颜厉色的和孩子开玩笑,告诉他说还有许多菜肴他没有尝过,劝他不必委屈自己的肚子,尽可以再吃双份。

在本浦聂格尔的皇家大戏院,那夜到了一颗新星。施勒因特·台佛里昂太太正在盛年,美貌和天才都是最惊人的时候,在了不起的《菲台丽娥》一出戏里扮演主角。我们坐的是正厅前排,恰好望得见刚才在旅馆里吃客饭的四位客人。他们坐的包厢,是皇家旅馆的希文特拉先生特地给贵客留下来的。出色的女戏子和醉人的音乐使奥斯本太太(我们听得那位留胡子的胖先生那么叫她)感动的了不得。我们由于座位关系,把她的动静看得清楚极了。囚犯合唱的一段效果很惊人,女主角清脆的歌声越出众音之上,越唱越高,音调那么优美,真听得人心旷神怡。那位英国太太脸上惊喜的表情连小菲泼斯那参赞都觉得动心,他还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呢。他拿起望远镜对她瞧着,慢吞吞地说:“天哪,一个女人居然能够这样兴奋,叫人看着心里真喜欢。”在监牢里的一幕,菲台丽娥冲到丈夫面前叫着:“不,不,我的弗罗莱斯坦,”奥斯本太太忍不住把手帕遮着脸儿哭起来了。那时戏院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息息索索的哭,可是我偏偏注意她,大概是因为我命里注定要写她的传记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