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字谜表演(第4/8页)

我们这亲爱的朋友对待大人物和她对待地位低微的人一样直爽。有一天,她在一家体面人家吃饭,和一个法国著名的男高音用法文谈话,很有些故意卖弄的意思。葛立泽儿·麦克贝斯夫人回过头来,直眉瞪睛的瞧了他们一眼。

葛立泽儿夫人道:“你的法文说的多好啊。”她自己说起法文来满口爱丁堡的土音,听上去老大刺耳。

蓓基垂下眼睛谦恭地答道:“我应该说得好。从前我在学校里教过法文,我妈妈是法国人。”

葛立泽儿夫人见她这样谦虚,心里很喜欢,从此不讨厌她了。葛立泽儿夫人认为时下闹阶级平等的趋势最要不得,如果各等各色的人都跑到上流社会里来,成什么体统呢?可是连她也承认利蓓加懂规矩,没把自己的地位忘掉。这位太太是个贤慧妇人,对穷人很慈悲。她生成个实心眼儿,虽然没脑子,却不做亏心事。她自以为比你跟我高出一等,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她的祖宗全是大贵族,几百年来一直有人跪在地上吻他们的袍子边儿。据说一千年前邓肯家里了不起的祖先在苏格兰登基的时候,他手下的王公大臣做衣服就用葛立泽儿夫人老祖宗家的格子布花样。

斯丹恩夫人自从听利蓓加唱歌之后,对她服服帖帖,说不定还有些喜欢她。岗脱大厦里两位年轻的太太也不得不对她让步。她们曾经有一两回指使别人去攻击她,没有成功。厉害的斯登宁顿夫人曾经和她交过锋,可是她也不是好惹的,一顿把敌人杀得一败涂地。蓓基逢到敌手,偏会装得天真烂漫,这时候一张嘴才厉害呢。她的表情是最诚恳最自然的,说的话可也是最刻毒的。她骂完了人,还故意装出如梦初醒的样子道歉,好让旁人知道她刚才说过什么话。

有名口角俏皮的滑葛先生是斯丹恩勋爵的食客和帮闲,岗脱大厦的两位太太撺掇他向蓓基开火。一天晚上,这位先生对太太们挤眉弄眼的涎着脸儿笑,仿佛说:“瞧着吧,好戏上场啦。”接下来就去取笑蓓基。那时她正在吃饭,没有想到有人算计她,还亏她随时都有准备,虽然出其不意的受到袭击,反手就能招架,立刻还敬了滑葛一句,刚刚揭穿他的心病,羞得他脸上热辣辣的发起烧来。蓓基说完了话,不动声色的喝汤,脸上淡淡的挂着一丝儿笑。滑葛有了斯丹恩勋爵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平时总有饭吃,不时还能借些钱,逢上选举给勋爵办办差,编写编写他的报纸,有杂事的时候插一手帮帮忙。哪知道这一下得罪了勋爵,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慌得那倒楣鬼儿几乎哭起来,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他可怜巴巴的瞧着勋爵,可是勋爵一顿饭吃完没有睬他;他望望太太们,太太们也不理他。后来还算蓓基发慈悲,对他说了几句话。此后一个半月里头,勋爵没请他吃过饭。勋爵有个亲信叫非希的(滑葛当然一向竭力讨他的好),奉命告诉他,如果他以后再敢顶撞克劳莱太太,说那些无聊的笑语讽刺她的话,侯爵立刻把他所有的借票都交到律师手里结果了他,决不通融。滑葛对非希痛哭流涕,称他好朋友,哀求他在侯爵面前说几句好话。他编写的杂志叫《杂说集》的,在底下一期里面登载着他颂扬罗·克夫人的诗歌。每逢滑葛在宴会上碰见利蓓加,就向她求情。他在俱乐部里又对罗登献媚奉承。过了几时,居然又得到侯爵的恩典,准他回到岗脱大厦来。蓓基对他总是客客气气,脸上挂着笑,从来不生气。

勋爵的第一号亲信要人叫威纳姆先生;在国会里有他一席,勋爵请客的时候也不漏掉他。这位先生就不同了,说话行事都比滑葛先生谨慎得多。侯爵的这位帮手是个十足道地贵族化的保守党(他父亲是北英国一个做煤生意的小商人),当然痛恨一切暴发户。虽然如此,他可从来没有对于侯爵的新宠表示不满。他暗底下帮她的忙,对她恭而敬之,虽然神情里带那么一两分狡猾,不知为什么,蓓基不怕别人彰明昭著和她挑衅,对于威纳姆这番好意倒有三分怕。

克劳莱夫妇究竟哪里弄来这么些钱招待贵客呢?当时的人猜测纷纭,说不定使他们家的宴会显得有无穷的意味。有人说毕脱·克劳莱爵士按时贴家用给他弟弟,数目着实不小。如果这话可信,那么从男爵准给蓓基捏在手里凭她驱遣,而且他的性格一定也跟着年龄起了极大的变化。有人风言风语的说蓓基常常到丈夫的朋友那儿去借钱,不是哭哭啼啼的说房子要给没收了,就是给人家跪着诉苦,求他代付某某账单,说是不这样的话,她一家子不坐牢就得自杀。据说她靠着这些苦戏骗了莎吴塞唐勋爵好几百镑的款子。另外一个叫飞尔顿姆的小伙子,是第——联队的骑兵,父亲是专卖帽子和军服的泰勒和飞尔顿姆合营公司的大股东。他能够踏进上流社会,全靠克劳莱夫妇的力量,听说在银钱方面也常常受到蓓基的剥削。据说她还假说能够贿买机密差使,叫好些傻瓜白送钱给她。人家究竟造我们这位清白无辜的好朋友什么谣言,谁也说不上来。总之这句话是不错的,如果她真有了别人谣传她出去讨来、借来、偷来的钱,她一定坐拥厚资,下半辈子也不必干不老实的营生了,事实上——不过这些全是后话,留着慢慢再说。事实是这样的,只要持家精明,会打算盘,现钱用得俭省,差不多什么账都不付,就能用极小的进款撑极大的场面,至少在短时期内可以这样支持过去。蓓基的宴会引起的飞短流长真不少;说穿了,她究竟并不常常请客;就是请客的日子,除了墙上的蜡烛之外也并不费什么。静流别墅和女王的克劳莱两处地方可以供给她许多野味和水果。酒是斯丹恩勋爵的酒窖里拿来的。这位大老官待人真好,特地使唤他家有名的厨子到蓓基的小厨房里来当差,而且吩咐把自己厨房里的珍馐美味送过来敬客。老实人往往遭到唾骂,像蓓基就是一个,说来真是可气。其实外面人说她的坏话,十句里信不得一句。如果欠了债还不起的人都得受到排斥,如果我们仔细检查每个人的私生活,推测他有多少收入,因为他花钱不得当就不睬他,那么,这名利场就成了阒无人烟的旷野,谁还能在这儿住下去呢?亲爱的先生,照这样下去,大家全成了冤家对头,行为变得非常野蛮,成天拌嘴,吵架,躲着不见面。我们的房子渐渐沦为地洞,而且既然大家彼此不关心,也就不必讲究外表,只穿破破烂烂的衣服。房租地税从此收不着,宴会从此不举行,做买卖的都得破产。所以说,倘若人人横着荒谬的成见,凡是自己不喜欢的或是痛骂过的人都回避不见的话,人生的乐趣还剩下什么呢?好酒,好食,精致的蜡烛,胭脂,硬衬裙,金刚钻首饰,假头发,古瓷器,路易十四式的玩意儿,公园里的出租马车,高视阔步的拉车骏马,一概取消了。反过来说,彼此容忍宽恕,这日子才有意思。我们尽管痛骂某人混帐,说他是恶棍流氓,应该绞刑处死,其实我们何尝真的愿意绞死他?见面的时候还拉手呢!如果他的厨子手段高明,我们就不跟他计较,到他家里吃饭去。我们这样待他,希望他也这样待我们。于是商业发达了,文明进化了,和平也有保障了。每星期有新的宴会,新衣服就卖得出,辣斐德地方隔年陈的葡萄酒有了销路,老实的葡萄园主人也托赖着多赚几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