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还是本来的题目(第2/6页)

我常想不知有多少人家给克劳莱一类有本事的家伙害得倾家荡产,甚至于渐渐堕落,干坏事——不知有多少名门贵胄欺负小商人,不惜降低了身分去哄骗穷苦的厮养,诈他们几个小钱,为几个先令也肯耍不老实的把戏。当我们在报上看见某某贵人到欧洲大陆去了,某某勋爵的房屋充公了,其中一人甚至于欠了六七百万镑的债等等,往往觉得他们亏空得有光彩,因为能够欠这么一大笔钱,也是令人佩服的事。至于可怜的理发司务给他们家的听差梳头洒粉,结果白辛苦一场;可怜的木匠因为太太请早饭需要大篷帐和特别的陈设,把自己弄得精穷;还有那给总管当差的裁缝,那倒楣鬼,受了勋爵的嘱托,倾其所有,甚至于还借了债,给他们家的佣人做号衣——这些做买卖的有谁同情呢?显赫的世家一旦倒坍下来,这些可怜虫倒楣鬼就给压在下面,死了也没人看见。从前有个传说里面打的譬喻很对:将要掉在魔鬼手掌心里的人,惯常总要送些别的灵魂先去遭殃。

罗登夫妇十分慷慨,凡是以前和克劳莱小姐交易的商人和买办有愿意给他们效劳的,统统答应照顾。好些买卖人家,尤其是比较穷苦的,巴不得接这注生意。有个洗衣的女人每星期六赶着车子从都丁来,账单也是每星期带着,那坚韧不拔的精神真可佩服。他们家吃的菜蔬是拉哥尔斯先生自己供给的。下人喝的麦酒经常到运道酒店去赊,那账单在麦酒史上简直算得上是件希罕物儿。佣人的工钱也大半欠着,这样他们当然不肯走了。说实话,克劳莱家一样账都不付。开锁的铁匠,修窗子的玻璃匠,出租马车的车行主人,赶车的车夫,供给他们羊腿的屠户,卖煤给他们烤羊腿的煤店老板,在羊腿上洒粉铺盐滴油的厨子,吃羊腿的佣人,谁都拿不到钱。据说没有收入的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过好日子。

在小市镇上,这类事情少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邻居喝了多少牛奶,我们知道,他晚饭吃肉还是吃鸡吃鸭,我们也看见。克生街二百号和二百零二号的住户,有家里的佣人隔着栅栏传信,大概对于他们隔壁屋子里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好在克劳莱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并不认得这两家。你到二百零一号里去,主人和主妇脸上总挂着笑,诚诚恳恳的欢迎你,怪亲热的跟你拉手,还请你享用丰盛的酒菜。他们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仿佛他们一年稳稳的有三四千镑进款。事实上他们虽然没有这么多现钱,享用的人力物力也确实抵得过这个数目。羊肉虽没有出钱去买,反正总有得吃;好酒虽然没有用金银去换,外面人也不会知道。老实的罗登家里请客,喝的红酒是最上等的,菜肴上得整齐,空气也融洽,谁家比得过他呢?他的客厅并不富丽,却是小巧精致,说不出有多好看。利蓓加把里面布置得非常文雅,搁了好些巴黎带回来的小摆设。陌生人看见她无忧无虑的坐在钢琴旁边唱歌,总觉得这是美满家庭,人间乐园,做丈夫的虽然蠢些,那妻子却实在可爱,而且每逢请客,都是宾主尽欢的。

利蓓加人又聪明,口角又俏皮,喜欢油嘴滑舌的说笑话,在伦敦自有一等人捧她,立刻就成了这些人里面的尖儿。她门前常常停着一辆辆马车,行止十分掩密,里面走出来的全是大阔人。她常常在公园兜风,马车旁边挤满了有名的花花公子。她在歌剧院三层楼有个小包厢,里面总有一大堆人,而且每次不同。可是说句实话,所有的太太看她不是正经货,从来不和她打交道。

关于太太小姐堆里的风气和习惯,写书的当然只能间接听见一些。这里面的奥妙,男人不能领会理解,譬如她们晚饭以后在楼上说些什么话,先生们就无从知道,这道理是一样的。你只有不断的细心打听,才能偶然长些见识。同样的,常在帕尔莫尔街上走动,在伦敦各个俱乐部里出入的人,只要肯下功夫,对于时髦场上的情形自然也会熟悉起来。有时是亲身的经验,有时是和人打弹子或吃饭听见的闲话,都能供给你不少资料。譬如说,天下有一种像罗登·克劳莱一类的家伙(他的身分上文已经表过),在一般局外人和那些呆在公园学时髦的新手看起来,真是非常了不起,因为他竟能和最出风头的花花公子混在一起。又有一种女人,先生们都欢迎,他们的太太却瞧不起,甚至于不理睬。法爱白蕾丝太太就属于这种人,你在海德公园每天都能看见她,一头美丽的金头发梳成一卷一卷,到东到西有国内最闻名的豪华公子们簇拥着。另外还有一个洛克乌德太太,每逢她请客,时髦的报纸上便细细的登载着宴会花絮,王公大使都是她的座上客。此外还有好些别的人,可是和本文无关,不必说了。好些不知世务的老实人,喜欢学时髦的乡下佬,看见她们摆的虚场面,远远的瞧着只觉得眼红,明白底细的人,却知道这些给人羡慕的太太原来在“上流社会”是一无地位的。在涩默赛脱郡的不见世面的地主老婆,当然只能在《晨报》上读读她们请客作乐的消息,可是两下里比较起来,她们踏进“上流社会”的机会并不能比乡下女人多些。这些可怕的事实,住在伦敦的人都知道。原来这类表面上尊荣富贵的夫人们毫不留情的给圈在“上流社会”之外。凡是研究心理学——尤其是女人的心理学——的人,看见她们千方百计的想挤进去,使尽多少下流的伎俩,受尽多少侮辱委屈,准会觉得奇怪。她们不怕艰难追求虚荣的故事,倒是写书的好题目。凡是笔下流利,文章写得俏皮,又有闲空,能够当得下这重任的大作家,不妨把这些事迹编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