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5页)

这家人家的其他成员,即:约翰夫妇、女仆莉亚、法国保姆索菲,都是正派的人;但是毫不突出。我常常和索菲讲法国话,有时候我问她一些关于她祖国的问题;可是她不善于描绘或叙述,往往作出枯燥和混乱的回答,好像是阻止而不是鼓励人家发问。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过去了。一月的一个下午,菲尔费克斯太太为阿黛勒请假,因为她感冒了。阿黛勒兴高采烈地支持这个请求,这使我回忆起,在我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对我是多么珍贵。我同意了,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表示通融是做得对的。那一天虽然极冷,天气却很好,没有风。整个漫长的上午在图书室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使我感到疲倦,正好菲尔费克斯太太刚写完一封信要寄出,我就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干草村去。两英里的路程,将是一次愉快的冬日午后的散步。看到阿黛勒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的壁炉旁边,舒舒服服地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我把她最好的蜡娃娃给她玩(平时我用银色纸把它包好放在抽屉里)。为了让她可以变个方法消遣,还给了她一本故事书。她说:“Revenez bient?t,ma bonne amie,ma chère Mlle.Jeannette.”(2)我吻了吻她作为回答,便出发了。

路很坚硬,空气平静,我的旅途是孤寂的。我走得很快,直到我觉得暖和为止。然后我慢慢地走着,享受和品味此时此景所赋予我的欢乐。三点了,我从钟楼下经过时,教堂的钟响了。这一时刻的美,就在于正在临近的朦胧,在于徐徐沉落、光彩渐淡的太阳。我离桑菲尔德有一英里路,在一条小径中走着。这条小径,夏天以野蔷薇著名,秋天以坚果和黑莓著名;即使现在,也还是有一些珊瑚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但是,这儿在冬天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完全的寂静和无叶的安宁。哪怕吹起一丝微风,这儿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没有一棵冬青、没有一株常青树可以沙沙作响,光秃秃的山楂树和榛树丛静得就像铺在小路中间的碎白石一样。小路两边,极目望去,只有田地,现在也没有牛在吃草;几只褐色的小鸟,偶尔在树篱中扑动一下,看上去仿佛是一些忘了落下的单片枯叶。

这条小径顺着山势往上一直通到干草村。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便在通到田野去的阶梯上坐下。我把斗篷裹紧,把双手藏在皮手筒里,我并不觉得冷,虽然天气冷得彻骨;这可以由小路上结的一层冰来证明。现在已经又结了冰的一条山涧,在几天前迅速解冻的时候水漫到这儿来了。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可以俯瞰桑菲尔德。这所有雉堞的灰色住宅是下面山谷里的主要景物;它的树林和黑魆魆的鸦巢突出在西边。我在这儿一直逗留到太阳沉入树丛,又红彤彤、明晃晃地在树丛后面沉落。于是我转向东方。

在我上面,初升的月亮挂在山顶上空,虽然跟云朵一样苍白,但是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它俯视着干草村。干草村半掩在树丛间,寥寥无几的烟囱里吐出一缕缕青烟。还有一英里路,可是在万籁俱寂中,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出微细的生活的嗡嗡声了。我的耳朵还感觉到流水声,从哪个溪谷、哪个深渊传来,我却说不上来;可是,干草村那一头有很多小山,毫无疑问,肯定有不少山溪穿过它们的隘口。黄昏的寂静同样还泄露出最近处溪流的淙淙声和最远处流水的潺潺声。

一种粗重的声音,遥远而清晰,打破了这委婉的汩汩声和低语般的喃喃声,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一种刺耳的嘚嘚声,把轻柔的水波流动声盖住了,犹如在一张画中,大块的巉岩,或者大橡树的粗硕树干,用暗色画出来,在前景显得十分强烈,把青翠的山峦、明丽的天际和色彩互相渗透、混合而成的云朵组成的茫茫远景压倒了一样。

这响声是从小路上发出来的;一匹马正在过来;小径的弯弯曲曲还遮着它,可是它在渐渐走近。我刚要离开阶梯,但是小径很窄,我就坐着不动,让它过去。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年轻,脑子里有各种各样光明和黑暗的幻想,儿童故事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正在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童年不可能给予的活力和真实感。马儿走近了,我等着它在暮色中出现。这时候,我想起了白茜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英国北部的一个妖精,名叫“盖特拉希”,它变成马、骡子或者大狗的模样,出没在荒僻的路上,有时候袭击天黑了还在赶路的人,就像这匹马现在向我袭来一样。

它走得很近了,但是还看不见。这时候,除了嘚嘚的马蹄声外,我还听到树篱下有匆匆前进的声音,一条大狗紧挨着榛树干溜了过来,它的黑白相间的毛色使它被树丛衬托得很明显。它完全是白茜的盖特拉希的一个变形——一个狮子模样的动物,鬣毛很长,头很大。然而,它却十分安静地打我身旁过去。我原先还有点担心它会停下来,抬起奇怪的不像狗眼的眼睛盯住我的脸看,结果它并没有这样做。接着,马儿来了。那是匹高高的骏马,上面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人,一下子就把恐怖气氛打消了。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骑过盖特拉希,它总是孤零零的;而妖怪呢,在我看来,虽然可以借用不会讲话的野兽的尸体,却不大会想藏身于普通的人体。这可不是盖特拉希,而不过是个抄近路去米尔考特的旅客罢了。他过去了,我继续赶路;才走了几步,就回过头来:滑跤的声音、“见鬼,怎么办?”的惊呼、轰隆隆地倒下,这一切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人和马都倒在地上;原来他们在覆盖路面的那层薄冰上滑了一跤。狗跳跳蹦蹦地跑回来,看见它的主人处在困境中,听到马儿在呻吟,便狂吠起来,直到暮霭笼罩的群山发出了回声。狗的个儿长得大,吠声也十分深沉。它在趴在地上的人和马周围闻闻,然后跑到我面前;这就是它所能做的一切,——附近没有别的人可以求救。我顺从了它,往下走到旅客跟前。这时候,他正从马身上挣脱出来。他使了那么大的劲,我想他不会伤得厉害。不过我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你受伤了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