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海伦现在是在自言自语;她忘了我不能很好地理解她的话,我对她所讲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几乎是一无所知。我提醒她回到我的水平上来。

“谭波尔小姐上课的时候,你的思想是不是也恍恍惚惚?”

“当然不,不常常这样;因为谭波尔小姐一般总有些比我的思想更新鲜的东西要讲;她的语言特别叫我喜欢,她传授的知识往往正好是我希望得到的。”

“这么说,你在谭波尔小姐跟前是个好学生啰?”

“是的,那是被动的,我没有作什么努力,我只是随心所欲。这样的好可没有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别人对你好,你也对别人好。我一向指望的就是这样。要是大伙儿对残暴的人都一味和气,一味顺从,那坏人可就要由着性儿胡作非为了;他们就永远不会有什么顾忌,他们也就永远不会改好,反而会变得越来越坏。当我们无缘无故挨打的时候,我们应该狠狠地回击;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狠狠地回击,教训教训打我们的那个人,叫他永远不敢再这样打人。”

“你还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我想,等你长大一点,你就会改变这个看法。”

“不过,我是这样觉得,海伦;有些人,不管我怎么讨他们喜欢,还是讨厌我,那我就不能不讨厌他们;有些人,给我不公平的惩罚,那我就不能不反抗。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有些人疼爱我,我就爱他,或者是在我觉得该受罚的时候,我就心甘情愿地受罚。”

“异教徒和野蛮民族才信这样的道理;基督徒和文明民族却不承认。”

“怎么?我不懂。”

“最能克服憎恨的不是暴力——最能医治创伤的也不是复仇。”

“那么是什么呢?”

“念念《新约》吧,看看基督是怎么说的,是怎么做的;把他的话作为你的箴规,拿他的行为作为你的榜样。”

“他怎么说的?”

“你们的仇敌要爱他们;咒诅你们的要为他们祝福;恨你们、凌辱你们的要待他们好。”(3)“那么我就该爱里德太太,这我可办不到;我还该给她儿子约翰祝福,这也不可能。”

这一回可轮到海伦·彭斯来叫我解释了;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讲了我受尽虐待、心里怨恨的故事。我一激动,就变得尖刻毒辣,我怎么觉得就怎么说,毫不克制,也不把话说得婉转一些。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我想她总该说句什么话吧,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瞧,”我不耐烦地说,“里德太太可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么?”

“当然,她对你不好;因为,你瞧,她不喜欢你的性格,就跟史凯契尔德小姐不喜欢我的性格一样;可是你把她对你所说所做的一切,记得多么详细啊!她的虐待似乎在你的心上烙下了多么奇特的深刻印象!虐待从来没有这样在我的感情上留下痕迹。要是你竭力把她的严厉和严厉引起的激动情绪统统忘掉,那你不就能过得更快活一些吗?在我看来,生命太短促,不能用来记仇蓄恨。在人世间,我们人人都有一身罪过,而且不可能不是这样;但是我相信,不久就会有这么一天,我们摆脱了腐朽的躯壳,也就摆脱了这些罪过,堕落和罪孽就会跟着我们的累赘的血肉之躯离开我们,只剩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无形原则,纯洁得就像当初它离开造物主来使万物具有生命的时候一样;它从哪儿来,还回到哪儿去;说不定又进入哪一种比人更高的生物——说不定按着荣耀的品位上升,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大天使!它肯定永远不会相反,从人降到魔鬼吗?不会,我相信不会;我的信条不是这样的;这个信条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很少提到;可是我喜欢这个信条,也固守这个信条,因为它把希望赋给每一个人;它使永生成为一种安息——一种宏伟的家,而不是恐惧和深渊。再说,有了这个信条,我能够清清楚楚地把犯罪者和他的罪孽区别开来,我可以在憎恨他的罪孽的同时真诚地原谅犯罪者。有了这个信条,我决不会为复仇操心,决不会因为堕落深恶痛绝,决不会因为不公平而过分沮丧;我指望着末日,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

海伦一直垂着头,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头垂得更低一点。我从她的神情上看出来,她不想再跟我多谈,而情愿跟自己的思想交谈。她能沉思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一个班长,一个粗鲁的大姑娘,走到她跟前,用很重的昆布兰(4)口音嚷道:“海伦·彭斯,你要是不马上去把你的抽屉收拾整齐,把你的活计叠起来,我就叫史凯契尔德小姐去看看!”

海伦的遐思给驱散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服从了班长,没有回答,也没有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