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天(第3/6页)

我们的城市当时的状况伤心惨目,一言难尽,我不忍继续细谈,但要补充的是,城里愁风惨雾,近郊和乡村并不因此而能逃过浩劫(且不说小城堡,那里的惨状和城里相差无几).乡间分散的小村子里,穷苦的农民和他们的家属缺医少药,更没有佣人照顾,日日夜夜都有人像牲口那样死在家里.路上和田野.他们也像城市居民一样寻欢作乐,自暴自弃,荒废了农活和田地,每天都在等死似的不再理会牲畜.土地和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过一天算一天,只顾把现有的东西吃光用光.牛.驴.绵羊.山羊.猪.鸡.甚至对人一向极其忠诚的狗都被赶出家园,在庄稼没有收割的田地里到处乱跑.许多牲畜似乎有灵性,白天在田里觅食吃饱之后,一到晚上,虽然没有牧人带领,也会自动回到住处.我们暂且抛开乡村再说城里,苍天无情,置人于不顾,人的狠心也无以复加.一则由于疫情凶猛,二则由于病人太多,健康人害怕传染,不愿照顾,听其自生自灭,从三月到七月,佛罗伦萨城里据信死了十万人以上.在发生那场要命的瘟疫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座城市竟有这么多居民.唉,有多少巍峨的宫殿.豪华的邸宅.漂亮的房屋以前人丁兴旺,士绅和贵妇济济一堂,如今连佣人都死光死绝,一个不剩!有多少显赫的门第.著名的产业.庞大的财富留下来没有法定的继承人!多少勇敢的男子.如花似玉的美人.头角峥嵘的青年,就连加兰诺(加兰诺(约131—201),古希腊医学家,在人体解剖学方面有重要发现.).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0—前377),古希腊著名医学家,认为疾病是由人体体液失衡引起.)和埃斯库拉庇乌斯(埃斯库拉庇乌斯是希腊神话中医药之神,能起死人生白骨.)也会认为是健壮的,早晨还同亲友伙伴一起用点心,晚上却和他们的祖先一起在另一个世界共进晚餐了!

喋喋不休地讲述灾难的惨状,我自己也觉得厌烦.因此,可以毫无顾虑地略去的部分我就按下不表,只谈一件事:正当我们城市的居民大批死亡,几乎十室九空的时候,我从一位可靠的人那里听说,某个星期二上午,庄严的圣马利亚新教堂里做完弥撒,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但有七个年轻女郎聚在一起.她们都服丧,穿着黑色的衣裙,相互之间都很熟悉,不是沾亲带故,便是街坊邻居,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最小的不到十八.她们都端庄文雅,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容貌姣好,活泼开朗而不流于轻浮.出于充分的理由,我姑且隐去她们的真名实姓.理由是下文即将记载她们讲的和她们听到的事情,我不愿意以后哪一位女郎因之感到羞愧,因为今天的风俗习惯比当时严格一些,对寻欢作乐行为的约束要多一些.正由于已经谈到的原因,当时不仅像那种年纪的女郎,甚至年纪更大一些的女子寻欢作乐的余地也多一些.此外,我不愿意给那些妒忌成性.对生活中一切美好现象都要评头论足的人以口实,免得他们红口白舌,褒贬如此贤惠的女郎们的品行.由于这个原因,并且为了不致把讲故事的女郎们弄混了,我准备根据她们每人的特点起一个或多或少比较合适的名字.第一个年纪最大,我们不妨管她叫做潘皮内娅.第二个叫菲亚梅塔,第三个叫菲洛梅娜,第四个叫艾米莉娅,第五个叫劳蕾塔,第六个叫内菲莱,最后一个不无道理地叫艾莉莎.(这些名字有的影射作者相知的真人,有的是神话.传奇或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潘皮内娅意谓"葡萄叶茂盛",有"丰满.蓬勃"之意,作者曾用来暗指他年轻时爱慕的姑娘.菲亚梅塔可能是玛利亚.德.阿基诺,作者曾与之相爱,遭到背弃后一直不能忘情,作品中经常出现她的影子,如《菲埃索勒的女神》.《菲洛斯特拉托》中的克里塞达.菲洛梅娜意谓"夜莺"."歌手".艾米莉娅意谓"讨人喜欢",是薄伽丘的长诗《苔塞伊达》里的女主人公.劳蕾塔有"桂冠"之意,并且是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年轻时为之倾心的少女的名字.内菲莱意谓"多情的姑娘".艾莉莎意谓"被遗弃的",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迦太基女王狄多的别名,埃涅阿斯经历海上风浪到达迦太基,受到狄多接待,拒绝了狄多的爱情,狄多因而自杀.)她们事先并没有约好,那天在教堂邂逅相遇,见面之后大家围成一圈,唏嘘不已,不再作祷告,而是开始谈论当前的情况和一些别的事.过了片刻,大家不说话了,这时潘皮内娅开口说道:

"亲爱的姐妹,你们和我一样,一定常听说这么一句话,那就是胸怀坦荡地运用主见的人是无可非议的.保存和维护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生而有之的本能.甚至有时候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而导致别人的死亡也不犯法.如果说人们的福利有赖于法律的实施,而维护自己的福利的做法又得到法律认可,那么我们以及任何别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采取力所能及的不妨害别人的措施,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呢?考虑到今天早上和最近这些日子我们的行为以及我们的种种想法,我和你们一样,认为我们大家迟早要为自己的下场提心吊胆.我觉得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都具有女人的感情),既然我们都面临着千真万确的威胁,为什么不设法逃避?依我看,我们留在这里就像是喜欢或者理应观看有多少尸体运来埋葬,或者聆听教堂里所剩无几的修士在规定的时间唱圣歌,或者穿着这身黑色的丧服向每一个来这里的人表明我们落到了多么悲惨的地步.我们一走出这道门,看到的不是病人便是搬运途中的死尸,再不就是犯有前科.遭到当局放逐的犯人,他们知道执行法律的官员如今不是死了便是病了,便肆无忌惮地在全国各地乱跑,这简直是对我们的莫大的嘲弄.我们看到的还有喝饱我们血的本城的渣滓,他们自称掘墓人,飞扬跋扈,到处横行,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嘴里还哼着不三不四的小调,取笑我们的不幸.我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这个人死了,那个人快断气了,.如果说还有人为死者感到悲痛的话,我们听到的将只是一片哭声.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是否和我一样),发现原先人丁兴旺的家里只剩下一个使女.我吓得毛骨悚然,在家里走动时,似乎看到了死者的幽灵,不是平时见到的熟面孔,而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叫我心惊肉跳的别的可怖形象.因此,无论在这里,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总是不自在,目前更其如此.除了我们以外,凡是心脏仍然跳动.还能挪窝儿的人好像都不待在城里了.我经常注意到别的人不辨是非,不顾羞耻,无论独自一人也好,成群结队也好,日日夜夜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不仅是世俗的自由人,甚至隐居在修道院里的出家人也认为别人在干的事他们都可以干(清规戒律已经破除,他们沉溺于肉体的快感,认为这样便可以得救),变得淫乱堕落.如果情况如此(情况显然如此)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还等什么?我们还抱什么幻想?既然问题牵涉到我们的健康,我们为什么要比别的市民落后,迟迟不采取行动?难道我们以为自己低人一等?难道我们认为维系我们生命与肉体的链索比维系别人的更坚强,而不必提防损害我们生命的威胁?我们错了,我们是自欺欺人.如果我们有这种想法,那简直是糊涂透顶!只要一想起这场残酷的瘟疫夺去了多少年轻年长的女人的生命,眼前的情况就一清二楚了.出于疏懒或犹豫,我们虽想躲避却没有想出躲避的办法.我认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和我有同感)万全之计就是像许多在我们之前的人所做的那样离开这个地方,同时要像避开死神那样避开别人放荡的榜样.我们大家在乡间都有几处别墅,不如搬到乡间去住,过清心寡欲的日子,在不超越理性的范围之内,随自己的兴致宴饮欢娱.在乡间,听到的是禽鸟啭鸣,看到的是青山绿野,田里的庄稼像海浪似的起伏,各种各样的树木千姿百态,寥廓的天空如今虽然带着哀愁,并没有失去它永恒的壮丽.乡间的一切赏心悦目,远不是我们这座萧索的空城可比.再说,乡间的空气也清新得多,在当前这种日子里,所需的东西比城里丰富,揪心的事情却比城里少.尽管乡民们也像城里人那样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但毕竟地广人稀,不像城里那样伤心惨目.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我没说错,我们并没有抛弃谁.相反,是我们被人抛弃.我们的亲人死的死,走的走,扔下我们受苦受难.如果照我的话去做,我们不会受到指责.不这么做,我们倒难免忧伤.苦恼.甚至死亡.因此,假如你们同意,我们不妨吩咐各自的使女带上必需的物品陪伴我们,今天住一处别墅,明天换一处,在这种日子许可的情况下尽情欢娱.我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以便保存自己.只要死亡不找到我们头上,我们终归可以看到老天对这类事情作出安排.要记住,我们堂堂正正地离开城里,并不比许多留在城里却干伤风败俗的事的人更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