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

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爷,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的是甚幺话?”

老残一一告诉他听。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甚幺话呢?”翠环道:

“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这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幺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得怎幺好,同他怎幺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

“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幺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

“这且不去管他;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得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己,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帐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甚幺体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正帐的钱呢,店里伙计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俺们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钱买。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能问他要,只有这留住的老爷们,可以开口讨两个伺候辛苦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噘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忘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

“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你老的诗怎幺不是这个样子呢?”

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各传授,各把戏各变手。’我们师父传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

翠环道:“谁敢笑话你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

黄人瑞道:“谁怪着你呢!实在说得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罢。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复命的,怎幺还这幺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开。”答:“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答:“不能动身。”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幺要事没有?”答:“没有。”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幺?当此沉闷寂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总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难得今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你看,一天说到晚的话,怎幺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省城里那幺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幺教人不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