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8/10页)

「家里也好住的!」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不是更加闷了麽?」

「那麽,四姨家里也好住!」

吴荪甫摇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踱起方步来。对于这妹子的执拗也没有办法,他是异常地震怒了!他,向来是支配一切,没有人敢拂逆他的命令的!他又始终不懂得四小姐所以要逃避上海生活的原因,他只觉得四小姐在老太爷的身边太久,也有了老太爷那种古怪的脾气:憎恨近代文明,憎恨都市生活;而这种顽固的憎恨,又是吴荪甫所认为最「不通」的。他突然站住了,转脸又问四小姐道:

「那麽,你永远躲在乡下了麽?」

「说不定!我想来一个人的性情常常会变的!不过现在我相信回到乡下去,比在上海好!」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找到了一个根据点,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顽固的堡寨了;但是他还没开口,忽然一片声汽车喇叭叫从大门外进来,当差高昇在园子里高声喊道:

「少奶奶和林小姐他们都回来了!」

接着就是错杂的笑语声和高跟皮鞋响。第一个跳进客厅来的,是阿萱,手里拿着一把戏台上用的宝剑。他显然并没料到荪甫也在客厅里,一边笑,一边很得意地舞弄他这名贵的武器。可是猛一转脸,他看见荪甫那狞厉的眼光射在他身上,于是手就挂下去了,然而还很大胆地嘻嘻笑着。吴荪甫皱了眉头,觉得眼前这宝剑就是上次那只「镖」的扩大;阿萱也敢公然举起叛逆的旗帜了,不许他玩什麽镖,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长家伙,这还了得!

这时少奶奶也进来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荪甫要发作,赶快回护着阿萱说道:

「不是他自己要买这家伙,学诗送给他的。近来学诗也喜欢什麽武侠了;刀呀,枪呀,弄了一大批!」

「姊姊,不是镇上费小胡子有一个电报来麽?还搁在你的钱袋里呢!」

林佩珊也在暗中帮忙阿萱,把话岔了开去。这就转移了吴荪甫的注意。阿萱捧着那宝剑赶快就走了。

电报是说镇上同时倒闭了十来家商舖,老板在逃,亏欠各处庄款,总计有三十万之多,吴荪甫开在镇上那钱庄受这拖累,因此也是岌岌可危,请求立即拨款救济。吴荪甫的脸色变了,倒抽一口冷气,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开了那客厅,到书房里去拟回电;那是八个大字:「无款可拨,相机办理!」

身边到处全是地雷!一脚踏下去,就轰炸了一个!──躺在床上的吴荪甫久久不能入睡,只有这样恐怖的感想反覆揉砑他那发胀发热的脑袋。而且无论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权又已处处露着败象,成了总崩溃!他额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钢丝软垫忽然变成了刀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却又在梦中呻吟呜咽。

渐渐地远处隐约响着汽笛叫,吴荪甫忽然看见四小姐又跑来闹着要回乡下去,说是要出家做尼姑,把头发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帮着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荪甫的不是,要荪甫分财产,让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门户;忽然又看见阿萱和许多人在大客厅上摆擂台,园子里挤满了三山五岳奇形怪状的汉子;而最后,荪甫又看见自己在一家旅馆里,躺在床上,刘玉英红着脸,吃吃地笑,她那柔软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热,按在他胸前,一点一点移下去,移下去了,──

梦中一声长笑,荪甫两手一搂,就抱住了一个温软的身体,又听得细声的娇笑。吴荪甫猛睁开眼来,窗纱上全是斑剥的日影,坐在他身边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奶,对他微笑。吴荪甫忽然脸红了,赶快跳起身来,却看见床头小茶几上那托着一杯牛奶的赛银椭圆盘子里端端正正摆着两张名片:王和甫、孙吉人。那杯子里的热牛奶刚结起一张薄薄的衣。

在小客厅里,吴荪甫他们三位开始最严重的会议了。把赵伯韬的放款办法详细讨论过以后,吴荪甫是倾向于接受,王和甫无可无不可,孙吉人却一力反对。这位老板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冷冷地说:

「这件事要分开来看:我们把益中顶给老赵,划算得通麽?这是一。要不要出顶?这是二。荪甫,你猜想来老赵说的什麽银团就是那谣传得很久的托辣斯罢,可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制造空气是老赵的拿手好戏!他故意放出什麽托辣斯的空气来,好叫人家起恐慌,觉得除了走他的门路,便没有旁的办法!我们偏偏不去理他!」

「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层,大概不是空炮;现在不是就想来套住了我们的益中麽?」

「不然!尽管他当真要放款,那托辣斯还是空炮!老赵全副家当都做了公债了,未必还有力量同美国人打公司;也许他勾结了洋商,来做中国厂家的抵押款,那他不过是一名掮客罢了;我们有厂出顶,难道不会自己去找原户头,何必借重他这位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