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9页)

这时「市场」里也起了变化。那种营业上的喧声,──那是由五千,一万,五万,十万,二十万,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几乎全是数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样的声音,突然变为了戏场上所有的那种夹着哄笑和叹息的闹烘烘的人声了!「前线」的人们也纷纷退下来,有的竟自出「市场」去了。

编遣公债终于在跳起半元的收盘价格下拍过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长期公债本月期」来。这是老公债,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手里发行的老公债开拍;这些都不是「投机」的中心目标,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营业。没有先前那样作战似的「数目字的雷」了,场里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这时候,那牙刷须的李壮飞一脸汗污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着冯云卿的肩膀,大声喊道:

「收盘跳起了半元!不管你们怎麽算,我是抛出了一万去了!」

「那──可惜,可惜!壮飞,你呀!」

何慎庵跳起来叫着,就好像割了他一块肉。冯云卿不作声,依然瞪着眼睛在那里发楞。

「什麽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来硬去,要是再涨上,我贴出来;要是回跌了呢?你贴出来麽?」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盘做标准呢?还是拿交割前那一盘?」

何慎庵跟李壮飞一句紧一句地吵起来了,冯云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着眼。他有他的划算。他决定要问过女儿到底有没有探得老赵的秘密,然后再定办法。那时候,除了眼前这二十万外,他还打算瞒着他的两位伙计独自儿干一下。

刘玉英在旁边看着何李两位觉得好笑。

「壮飞!你相信外边那些快报麽?那是谣言!你随身带着住旅馆的科长科员不是也在那里办快报麽?请问他们那些电报哪一条不是肚子里造出来的!你怎麽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辩论,将来看事实;究竟怎麽算法?」

李壮飞那口气有些软了。何慎庵乘势就想再逼进一步,可是那边有一个人挤过来插嘴叫道:

「你们是新旧知县官开堂会审麽?」

这人正是韩孟翔,正是刘玉英此来的目的物;韩孟翔也许远远地瞧见了刘玉英这才来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债」了。这项差不多已成废纸的东西,居然也还有人做买卖,然而是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麽在这里了?找过了大块头麽?你这!──」

韩孟翔又转脸对刘玉英说,摇摇摆摆地挤到了玉英身边。刘玉英立刻对他飞了个眼风,又偷偷地把嘴唇朝冯云卿他们努了一下。韩孟翔微笑。刘玉英也就懒懒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盘里成交多少,你有点数目麽?」

李壮飞靠到韩孟翔身边轻声问。于是这两个人踅到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低声谈话。这里冯云卿跟何慎庵也交头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边李壮飞高声笑了起来,匆匆地撇开韩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个人又头碰头在一处了。

现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经结束。市场内就只剩十来个人,经纪人和顾客都有,三三两两地在那里闲谈。茶房打扫地下的香烟头,洒了许多水。那两排经纪人房间里不时响着叮呤的电话。有人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仰起了脸抄录「牌子」上的票价升沉录。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齐齐,挂满了楼上那一带口字式的栏杆。一切都平静,都松弛了;然而人们的内心依旧很紧张。就像恶斗以后的短时间的沉默,人们都在准备下一场的苦战!

突然李壮飞跑了来对冯云卿他们低声说,他那脸上得意的红光现在变成了懊恼的灰白。

冯云卿和何慎庵对看了一眼,却不回答。过一会儿,三个人中间便爆发了短时间的细声的然而猛烈的争执。李壮飞负气似的先走了。接着何慎庵和冯云卿一先一后也离了那「市场」。在交易所的大门口,冯云卿又见刘玉英和韩孟翔站在那里说话。于是女儿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冯云卿心头一闪。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乱中唯一的「灯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刘玉英看着冯云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彷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麽办呢?要是她听错了话,可怎麽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

但到了家时,冯云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儿,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时的那一片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