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0页)

杜新箨眼看着林佩珊和张素素说,装出了什麽都不介意的神气来。

李玉亭听着只是摇头。他向来以为杜新箨是不知厉害的享乐公子,现在他更加确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严重地对杜新箨说:

「不要太乐观。上海此时也是危机四伏。你想,米价飞涨到二十多块钱一担,百物昂贵;从三月起,电车、公共汽车、纱厂工人,罢工接连不断。共产党有五月总暴动的计画──」

「那麽实现了没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错,五月可以说是过去了,但是危机并没过去呀!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上是越打越厉害,张桂军也已经向湖南出动了,小张态度不明,全中国都要卷进混战。江浙交界,浙江的温台一带,甚至于宁绍、两湖、江西、福建,到处是农民骚动,大小股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明白。长江沿岸,从武穴到沙市,红旗布满了山野,──前几天,贵乡也出了乱子,驻防军一营叛变了两连,和共匪联合。战事一天不停止,共党的活动就扩大一天。六月,七月,这顶大的危险还在未来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机也一天比一天深刻。这几天内发觉上海附近的军队里有共产党混入,驻防上海的军队里发现了共产党的传单和小组织,并且听说有一大部分很不稳了。兵工厂工人暗中也有组织。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备得那麽严,然而还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线被他们冲破,你还说租界当局太张皇麽?」

李玉亭的话愈说愈低,可是听的人却觉得入耳更响更尖。杜新箨的眉头渐渐皱紧了,再不发言;张素素的脸上泛出红潮来,眼光闪闪地,似乎她的热情正在飞跃。吴芝生拉一下范博文的衣角,好像仍旧是嘲笑,又好像认真地说:

「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诗题了!」

范博文却竟严肃地点一下头,转脸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说些什麽,可是林佩珊已经抢上先了:

「上海总该不要紧罢?有租界──」

李玉亭还没回答,那边杜新箨接口说道:

「不要紧!至少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再下一月,都还不要紧!岂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汉口、广州、澳门,几处大商埠,在下下下几个月内,都还不要紧!再不然,日本、法国、美国,总该不至于要紧!供我们优游行乐的地方还多得很呢,不要紧!」

林佩珊噗哧一声笑,也就放宽了心。她是个活泼泼地爱快乐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麽肯为一些不可知的未来的危险而白担着惊恐。但是别人的心事就有点不同。李玉亭诧异地看了杜新箨一会儿,又望望吴芝生、范博文他们,似乎想找一个可与纵言的人。末后,他轻轻叹一口气说:

「嗯,──照这样打,打,打下去;照这样不论在前方、后方、政、商、学、全是分党成派,那恐怕总崩溃的时期也不会很远罢!白俄失去了政权,还有亡命的地方,轮到我们,恐怕不行!到那时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资产阶级──」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低垂着头沉吟。他很伤心于党政当局与社会巨头间的窝里翻和火并,他眼前就负有一个使命,──他受吴荪甫的派遣要找赵伯韬谈判一点儿事情,一点儿两方权利上的争执。他自从刚才在东新桥看见了示威群众到此刻,就时时想着那一句成语: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阵线发生裂痕。而现在他悲观地感到这裂痕却依着敌人的进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声狂笑惊觉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箨,他背靠到门边,冷冷地笑着,独自微吟:

「且欢乐罢,莫问明天:醇酒妇人,──沉醉在美酒里,销魂在温软的拥抱里!」

于是他忽然扬声叫道:

「你们看,这样迷人的天气!待在这里岂不是太煞风景!我知道有几个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个游乐的园林,名叫丽娃丽妲村,那里有美酒,有音乐,有旧俄罗斯的公主郡主贵嫔名媛奔走趋承;那里有大树的绿荫如幔,芳草如茵!那里有一湾绿水,有游艇!──嗳,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边的快乐,我想起了法兰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热情!」

一边说,一边他就转身从板壁上的衣钩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见自己的提议没有应声,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来,微微一呵腰,说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请密司张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张素素他们四个,然后下决心似的点着头,就倚在杜新箨臂上走了。

这里吴芝生对范博文使了个眼色。然而范博文居然扬扬一笑,转身看着李玉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