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9页)

「办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会到厂里来了,你就放出口风去,说何秀妹被莫先生请去看戏了,──」

「呀,呀,怎麽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捣鬼!」

莫干丞急口地插进来说。桂长林、王金贞,连那个阿珍,都笑起来了。但是屠维岳不笑,他拍着莫干丞的肩膀很恳切地说:

「自然是你请她去看戏。你现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商量好了,专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轧到冷静的地方,你就去救她。以后你就请她看戏。」

「她不肯去呢?」

「那就要你用点工夫了。你只说到戏园里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头子,她不会犯疑,一定肯去。」

「传开去给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罢!阿珍,你就去办你的;不要露马脚!」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屠维岳、桂长林、王金贞三个人。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机警的眼光钉住在桂长林脸上。这是将近四十岁带几分流氓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细小不相称的眼睛。在屠维岳的锋芒逼人的眼光下,这张长方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

忽然屠维岳笑了一声,就冷冷地问道:

「长林,你当真要和钱葆生做死对头麽?」

没有回答,桂长林把身体一摇,两只手叉在腰里,凶狠狠地看了屠维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你的实力比起钱葆生来差多少?」

「哼!他妈的实力!不过狗仗官势!」

「不错呀!就是这一点你吃了亏。你们的汪先生又远在香港。」

桂长林立刻脸色变了,眼睛里的凶光就转成了疑惧不定的神气。

「你放心罢!这里只有王金贞,向来和你要好。我再告诉你,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在厂里总应该尽力帮吴老板的忙,可不麽?」

「既然吴老板全明白,怎麽开除了姚金凤,升赏了薛宝珠呢?还有,这一次工潮难道我没有替三先生出力麽?我真想当面问问三先生。」

「这件事,三先生真办得不公道。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说说看罢,反正布告还没发。」

王金贞插进来说。她自以为这话非常圆到,一面附和了桂长林,一面却也推重着屠维岳。却不料屠维岳突然把脸色一沉,就给了一个很严厉的回驳:

「不要再说三先生长,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这些小事麽?都是我姓屠的出条款!我说,姚金凤要开除,薛宝珠该升,三先生点了头,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了。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缩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麽似的说道:

「咄,你这光棍!那麽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麽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麽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我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麽?去罢!」

屠维岳说完,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

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水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当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麽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麽。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