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勇气和勇气之后(第2/6页)

我们还用电视机取代了人们的思想。为了应付万一,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个杯子,因为我已经知道在牢房里是一个杯子十个人用。我还在背包里放了一件温暖的毛衣和两个苹果。我们一边游行,一边互相拍照,要记住这一天。我们戴着圣诞面具和闪光的滑稽兔子耳朵,都是中国制造的玩具。圣诞节就是这样……天在下雪,多么美好的景致!我没有看到一个醉鬼。如果有人手上拿着啤酒罐,会被立即拿走倒掉。有人发现屋顶上有个人影:“狙击手!狙击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朝着他挥手:“到我们这里来吧!跳下来吧!”真有意思。以前,我对政治非常冷漠,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去体验这样的感觉。我经历了这么多,但我从未放弃听音乐。音乐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不可替代,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旁边还走着一个女人——为什么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本来你们应该写写她的。我是被其他事情所占据了,因为周围一片欢乐,对我来说一切很新鲜。这个女人是和儿子一起来的,儿子看上去只有十二岁,是个学生。一个警察上校发现了她,就在扩音器里破口大骂,说她是一个坏母亲,没有理智。但是所有人都为她和她儿子鼓掌。一切都是自然地发生,没有人事先约定。这是相当重要的……了解这点也很重要,因为我们总是感觉羞愧。在乌克兰有迈丹革命,在格鲁吉亚有玫瑰革命,人们都在嘲笑我们说:明斯克是苏联共产主义的首都,是欧洲最后的专制据点。现在我生活在另一种感觉中:我们出来了。我们不怕了。这是主要的,是最重要的……

双方对峙:我们和他们。这边有一类人,那边是另一类。这看上去很奇怪……一些人举着标语和画像,另一些人则全副武装,组成战斗队形,手持盾牌和警棍。他们都是肩宽背阔的家伙,真正的美男子!他们怎么会对我们动手?他们会打我吗?他们都是我的同龄人,我的同代人。事实上他们当中就有从我们村里出来的小伙子,我都认识。当然,他们现在站在这里了。我们村里有很多人来明斯克当了警察:克利卡·拉图什卡、埃里克·卡兹纳切耶夫……都是很正常的小伙子。他们和我们都一样,只不过是戴了肩章。他们会来进攻我们吗?简直不敢相信……哦,不管怎样吧……人们嘲笑他们,调侃他们,还劝说他们:“弟兄们,你们难道会向人民开战吗?”雪还在下着,下着。然后……嗯,有点儿像阅兵了……军令传来:“隔开人群!保持队形!”大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隔开人群!”出现了瞬间的寂静。接着,突然响起盾牌的声音,有节奏的盾牌撞击声……他们行动了……以横排队列推进,用盾牌和警棍撬开空间,就好像猎人追逐野兽,捕捉猎物。他们前进,前进,前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士兵,除了在电视上。后来我从一个同村小伙子那儿得知……上级这样开导他们:“如果你们在示威群中看到的是活人,那可就太糟糕了。”他们都是像狗一样被训练。(沉默)呼喊声哭号声响起一片。有人大叫“他们打人了!他们打人了!”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打人。要知道,他们打人时会产生亢奋的感觉,产生快感。我记得他们打人时的那种愉悦……仿佛是在训练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尖叫:“你在做什么啊,浑蛋!”这尖利的高音,冲破了喧嚣。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一时间我闭上了眼睛。我穿着白色外套,戴着白色帽子,一身洁白地站在那里。

“把脸对着雪地,婊子!”

囚车是一种奇怪的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它。这是专门运送囚犯的汽车,整个车身都是钢制的。“把脸对着雪地,婊子!动一下我就揍你!”我趴在人行道上……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所有的人都这样……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唯一现实的感觉,就是寒冷。他们用皮靴踢我们,抡着警棍把我们驱赶进囚车。他们使出了最厉害的招数,踢打人们的下身。“打他的鸟蛋,球!叫他再干女人!”“打断他的骨头!”“用尿浇他们!”他们一边打人,一边对事件过程进行哲理概括:“操你妈的革命!”“你把祖国卖了多少美金?浑蛋!”五米长二米宽的囚车,设计装载量是二十个人。但了解情况的人们说,那次塞进了超过五十人。心脏病患者和哮喘病人也要抓!“不许看窗外!低下头!”他们骂骂咧咧,说我们是“卖身美国佬”的“乳臭未干的白痴”,害得他们今天没有时间去看足球赛。他们一整天都藏在大篷布车中,只能在塑料袋和避孕套里尿尿。所以等他们跳出来时,个个都像饿极的凶恶野兽。也许他们本身并不是坏人,但他们干着刽子手的工作。这些看上去正常的家伙,只是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打还是不打,不由他们决定,但他们既然是打手,就先出手打人,然后才用脑子想,也许根本不用去想。(沉默)囚车开了很久,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掉头。去哪里?完全不知道。他们打开车门的时候,有人问:“要把我们送到哪里?”得到的答案是:“去库洛帕特”(斯大林大肃反时代的受害者万人坑)。这都是有性虐待倾向的笑话。囚车在城里转悠了很长时间,因为所有的监狱都人满为患,我们就在囚车上待了一晚上。那个夜晚,室外温度是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而我们被塞在一个铁箱里。(沉默)我应该恨他们,但我不想恨任何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