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5/9页)
我希望……我盼望她那支部队回来,我要好好问问他们,我要还原当时的真实情况……我需要知道为什么弹孔在左边,他们写的却是右边。已经是冬天了,下雪了。我以前很喜欢雪。我的奥列西雅也喜欢下雪,她总是提前就拿出溜冰鞋,抹上润滑油。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向窗外望去,人们正准备过圣诞节,四处去买礼物、玩具,往家里拉圣诞树。而我厨房里的收音机一直开着。我在听我们的电台广播,听地方新闻。我在等待。最后终于等到了消息:“梁赞的警察部队完成执勤任务,已从车臣返回”,“我们梁赞人光荣地完成了军人的职责”,“没有给我们丢脸”……他们在火车站受到了隆重迎接。乐队加鲜花,还颁发奖状和贵重奖品。有人得到了电视机,有人得到了手表……他们是英雄……英雄回来了!但是关于奥列西雅没有任何人提及一句,没有人再想起她……我仍然在等待,我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听……他们应该会想起来的!开始播广告了,洗衣粉广告……(哭)我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有了。这不行!我的奥列西雅,她是第一个……这座城市里第一个“车臣”棺材……一个月后又运来了两具棺材:一名年纪大些的警察,另一个是年轻人。人们在叶赛宁市立大剧院为他们举行告别仪式。全副武装的仪仗队,市民和市长献花圈,各界讲话。他们被安葬在英雄林荫道上,这里长眠着“阿富汗英雄”,现在又安葬了“车臣英雄”……我们这座城市的墓地中有两条林荫道,一条叫英雄路,还有一条,人们叫它土匪路。埋的是土匪内讧火并时死于枪战中的人。改革就是枪战。[2]匪帮墓地的位置是最好的。棺材都是红木镶嵌金边,就像一个电冰箱。没有纪念碑,却有显赫的墓基。而英雄的纪念碑是国家建的。当然,士兵的纪念碑比较低矮,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雇佣军是没有的。我知道有个雇佣兵的母亲为这事找到兵役办公室去,遭到了拒绝:“你儿子是为了钱去打仗的。”而我的奥列西雅,她躺在远离所有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自杀者……呜呜呜……(她说不下去了)我们纳斯佳,政府给她的补贴只有每月一千五百卢布——差不多五十美元。真相在何处?正义在何方?补贴金这么少,就因为她的妈妈不是英雄!如果她的妈妈杀过人,用手榴弹炸死过人,那就算是英雄了……但她妈妈是杀死了自己,没有杀别人,那就不是英雄了!这怎么解释给孩子听?我该怎么告诉她?有人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据说是奥列西雅的话:“我的女儿不会为我而羞愧……”那是在安葬后的最初几天,纳斯佳呆呆坐着,好像明白妈妈没有了,或者是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你的妈妈,我们的奥列西雅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好像没听到我说话,我哭了,但她没有哭。后来,我回忆奥列西雅的事情……她好像也不听。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让我发怒了。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正常孩子,但是受到了强烈的惊吓。我们又去她爸爸那儿。我问他:“你想带走自己的孩子吗?”“我带她去哪儿呢?”他已经有另一个家庭,又有了孩子了。“那么你就是拒绝了。”“在我年老的时候,突然有事情找我了。我哪儿有钱啊……”就是这样一个爸爸,指望不上。奥列西雅的朋友们会来探望我们,纳斯佳过生日的时候,她们总是凑一点儿钱送来。她们还给孩子买了电脑。朋友们都还记得她。
我一直在等一个电话,等了很长时间。部队回来了,指挥官和奥列西雅的同事们都回来了。他们会打电话来的,一定会!但是电话铃一直没有响……我开始自己寻找他们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部队的指挥官是克里姆金,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还有事迹!所有报纸都说他们是俄罗斯的英雄,梁赞的勇士!甚至一份报纸还刊登了他的文章,说他感谢部队出色完成任务,部队光荣履行了责任……一再提到荣誉……我打电话给他工作的警察局:“请找克里姆金少校。”“请问是谁找他?”“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尼古拉耶娃,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的母亲……”“他不在办公室。”“他很忙。”“他外出了。”你是指挥官,你本应该自己来找我,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来安慰我、感谢我才是。其实我这就明白了……(她哭了)我哭了,但我流的是愤怒的泪水……我当时不放奥列西雅走,恳求她不要去,但是我的妈妈说:“既然需要,就让她去吧。”需要!现在我痛恨这个词!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凭什么就得去爱祖国?我们得到过承诺,民主会让所有人过好日子,到处都是正义、公平和真诚。这一切都是谎言……人只是一粒灰尘、一粒尘埃……的确,现在商店里应有尽有。挑吧!拣吧!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是从没有过的。当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苏联女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听我说话了,因为我没有钱。如果我有钱,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他们就会害怕我,那些浑蛋领导们,现在就是金钱统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