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孤独的红色元帅和三天就被遗忘的革命(第12/14页)
——我是商人……我诅咒共产党和克格勃……我痛恨苏联共产党。苏联的历史就是内务部、古拉格和死亡营的历史。我讨厌红色,讨厌红康乃馨……妻子买回一件红衬衫,我就说:“你疯了!”
我们周围仍然到处是五角星。布尔什维克的偶像今天和过去一样竖立在广场上。我带着宝宝上街,她问我:“这是谁?”那是罗莎·谢姆利亚齐卡[17]的纪念碑,她曾经血洗克里米亚,她喜欢枪杀年轻的白卫军军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的问题。
——我是糕饼师。我丈夫可以给你讲讲——他去哪里了?(四周看看)——我是做什么的?做点心馅饼的。
你问1991年?我们那时候可好了,年轻漂亮……没有聚众闹事。我看见有人跳舞,一边舞蹈一边尖叫:“军政府滚蛋!军政府滚蛋!”(用手捂住了脸)哦,不要录像……哎呀哎呀!那些歌里的一些话不必抹去,但有些话是不能刊登出来的。我记得有一个中年男人,舞跳得可棒了……我们战胜了他们,兴高采烈。听说他们已经准备了暗杀名单,第一个就是叶利钦……不久前我在电视上还看到他们……这个军政府……老朽而愚蠢。那三天严酷到绝望:难道改革就这么完了吗?有一种生理上的恐惧。这就是自由精神……我们全都感受到自由……真害怕再次失去。戈尔巴乔夫是个伟人……他打开了禁区,大家那时候都爱他,但他很快又让我们不快了:他怎样说话,他说什么话,他说话的姿态,都让我们生气,特别是他的妻子。(笑)那时候全俄罗斯到处都流传三个卡:赖卡、米什卡、改革卡[18]。于是我们就去喜欢叶利钦的妻子纳伊娜了。人们更喜欢她,因为她总是站在丈夫的后面。而赖莎总是站在戈尔巴乔夫旁边,有时候还要走在前面。我们那儿有句话说:要么你自己当女王,要么你别打扰沙皇。
共产主义作为一个纯粹的定律,理想很美好,但没有奏效。我丈夫这样说,红色神圣是有过的……读一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就行,那时候多么神圣!但是热血都白白空淌了。俄罗斯在战争和革命中流尽了鲜血,对于新鲜血液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或狂热。人们已经吃尽了苦头,饱经风霜。现在人们就是逛逛市场,挑选一下百叶窗、窗帘和壁纸,还有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我们喜欢一切有色彩的东西,因为之前我们都是灰色的。有一台十七制式的洗衣机,我们就开心得像孩子一样。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妈妈是七年前去世的,爸爸是八年前,但我现在还在使用妈妈囤积的火柴、米面和食盐。妈妈是什么都买(那时候不说买东西,而是说弄到东西),一天忙到黑,现在我们去市场和商店,就像参观展览一样,边看边选,想好好宠宠自己,怜惜自己。这叫心理治疗……我们都有病……(沉思)那时候吃了多少苦啊,都到了囤积火柴的地步。在我的语言中,那不叫世俗,不是拜物主义,那叫治疗……(沉默)时间越长,关于政变的回忆就越少。我们变得羞于启齿,早就没有了胜利的感觉。因为……我不希望苏联毁灭。我们怎么就毁掉了她啊!欢天喜地!我的半生都是在苏联度过的……这可不是拿起来就能放弃的东西……您同意吧!在我的脑子里,现在做什么都是按照苏联思维。要改个习惯还要很长时间呢。现在人们很少去回忆糟糕的事情了,都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为我们首次飞往太空而骄傲。商店空空荡荡的时代,已经被忘记了……甚至不相信还有过这种情景……
政变刚刚结束后,我就去了乡下的爷爷家。收音机是绝不离手的。早上我去菜园子翻地,每过五至十分钟就把铲子放下:爷爷,你来听听,叶利钦发表讲话了……过了一会儿又喊:爷爷,你来啊……爷爷耐心地听着,后来终于忍不住了:“你挖深些吧,不要听他们的胡说八道了。我们的救星就是土地,就是看土豆收成好不好。”爷爷是个很有智慧的老头。晚上邻居来串门,我悄悄对他们说起斯大林的话题。邻居说:“倒是个好人,就是活得太久了。”我爷爷说:“这个歹人,他让我吃尽了苦头。”我还是拿着收音机走来走去,听得兴奋而激动。最大的痛苦就是莫斯科现场的代表们要去吃午饭,活动中断。
我有什么东西,靠什么活下来?我有巨大的书库和录音资料库啊。我妈妈是化学博士,她也有很多书籍和稀有矿物标本。有一次,一个小偷进到了她家……夜里她醒来发现单间公寓中站着一个年轻壮汉。他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所有东西,又都扔在地上:“倒霉的知识分子,连一件体面的大衣都没有……”然后他就从容地打开门走了,什么都没有拿走。我们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就这样活了下来。周围有人又是建别墅,又是买豪车。我从来没见过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