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二卷 爱潘妮 一 百 灵 场(第2/3页)

一定程度的梦想,正如适量的镇静剂,是好的。它可以使在工作中发烧、甚至发高烧的神智得到安息,并从精神上产生一种柔和清凉的气息来修整纯思想的粗糙形象,填补这儿那儿的漏洞和罅隙,连缀段落,并打磨想象的棱角。但过分的梦想能使人灭顶下沉。于精神工作的人而让自己完全从思想掉入梦想,必遭不幸!他自以为进得去便随时出得来,并认为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他想错了!

思想是智慧的活动,梦想是妄念的活动。以梦想代思想,便是把毒物和食物混为一谈。

我们记得,马吕斯便是从这儿开始的。狂热的恋情忽然出现,并把他推到了种种无目的和无基础的幻想中。他出门仅仅为了去胡思乱想。缓慢的渍染。喧闹而淤止的深渊。并且,随着工作的减少,需要增加了。这是一条规律。处于梦想状态中的人自然是不节约、不振作的,弛懈的精神经受不住紧张的生活。在这种生活方式中,有坏处也有好处,因为慵懒固然有害,慷慨却是健康和善良的。但是不工作的人,穷而慷慨高尚,那是不可救药的。财源涸竭,费用急增。

这是一条导向绝境的下坡路,在这方面,最诚实和最稳定的人也能跟最软弱和最邪恶的人一样往下滑,一直滑到两个深坑中的一个里去:自杀或是犯罪。

经常出门去胡思乱想的人总有一天会出门去跳水。

过分的梦想能使我们变成艾斯库斯或利勃拉①这类人。

①艾斯库斯(Escousse)和利勃拉(Libras),当时两个年轻诗人,七月革命时曾参加巷战;一八三二年他们在一出戏剧失败后自杀。

马吕斯眼望着那个望不见的意中人,脚却在这条下坡路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滑。我们刚才描写的这种情况,看来好象奇怪,其实是真实的。那个不在眼前的人的形象在心里的黑暗处发出光辉,它越消逝,便越明亮,愁苦阴沉的灵魂老看见这一点光明出现在天边,这是内心的沉沉黑夜中的一点星光。她,已经成了马吕斯整个心灵的寄托处。他不再思考旁的事情了,他昏昏沉沉地感到他那身旧衣服已不可能再穿了,新的那身也变旧了,他的衬衣破烂了,帽子破烂了,靴子破烂了,就是说,他的生命也破烂了。他常暗自想道:“只要我能在死去以前再见她一面!”

给他留下的唯一甘美的念头,便是她曾爱过他,她的眼睛已向他表达了这一心事,她不认识他,却了解他的心,也许现在在她所在的地方,不管这地方是多么神秘,她仍爱着他呢。谁知道她不也在想念他,正如他想念她呢?每一颗恋爱的心都有这么一种无可言喻的时刻,在只有理由感受痛苦的情况下,却又会隐隐感到一种喜悦心情的惊扰。他心里有时想道:“这是因为她的思想向我飞来了!”随后他又加上一句:“我的思想应当也能飞向她那里。”

这种幻想,这种使他过后频频点头的幻想,果然在他的心灵里倾注了一种类似希望的光辉。他断断续续地,尤其是在那种易使苦苦思索的人感到怅惘的夜晚,拿起一叠白纸,专把爱情灌注在他脑子里的一些最纯洁、最空泛、最超绝的梦想随笔写了上去。他称这为“和她通信”。

不应当认为他的理智是混乱的。正相反。他失去了从事工作和朝着一个固定目标稳步前进的能力,但是他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通达和正直。马吕斯常以冷静、现实、不无奇特的目光对待他眼前的事物,形形色色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他对一切,常以诚实的沮丧心情和天真的无私态度作出了中肯的评价。他的判断,几乎摆脱了希望,是高超出众的。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任何事物都逃不过他,骗不了他,他随时在发现人生、人类和命运的底蕴。这是一个由上帝赋予的具有经得住爱情和苦难的灵魂,它即使在煎熬中也仍然是快乐的!凡是不曾在这双重的光里观察过世事和人心的人,都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看真切,什么也看不懂的。

在恋爱和痛苦中的心灵是处在卓绝的状态中。

总之,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了,却一点也没有新的发现。他只觉得剩下来要他去度过的凄凉时日随时都在缩短。他仿佛已清清楚楚地望见那无底深渊边上的陡壁。

“怎么!”他常这样想,“难道在这以前,我就不会再遇见她了!”

人们顺着圣雅克街往上走,走过便门,再朝左沿着从前的那条内马路往前走一段,便到了健康街,接着便是冰窖,在离哥白兰小河不远的地方,人们会见到一块空地,在围绕巴黎的那种漫长而单调的环城马路的一带,是唯一可以吸引鲁伊斯达尔①坐下来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