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十五章

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回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和意识到他与杰尼索夫和整个兵团的关系是何等巩固。

当罗斯托夫驶近兵团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他驶近波瓦尔大街的住宅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当他头一眼看见穿着兵团制服连扣子也没扣的骠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这是棕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看见枣红色战马的系马桩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拉夫尔的小名)欣喜地向着自己的老爷叫喊:“伯爵来了!”——睡在床上的、满头乱发的杰尼索夫就起床,从土窑里跑出来拥抱他,当军官们向刚刚抵达的人身边走去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他的父母、姐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欣喜的眼泪涌向喉头,妨碍他讲话。兵团也是他的家,也像双亲的家一样始终是可爱的、可贵的。

罗斯托夫晋谒了团长,接到去原先的骑兵连服务的任命,照常值勤,采办饲料,深入了解兵团的种种需求,觉得自己丧失了自由,被禁闭在一成不变的狭小的柜子里,他于是又体验到在双亲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令人安慰的有所依靠的并以此地为家的舒适之感。这里根本没有使人坐立不安的、使人作出错误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要不要对方作一番解释的索尼娅;没有是否有可能到哪里去的问题;没有可借助各种方式来消磨昼夜二十四小时的问题;没有既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无数多的人们;没有与家父的不明不白的金钱关系;没有在骇人的赌博中输给多洛霍夫一大笔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兵团里,一切都是简而明的。全世界分成两个相差悬殊的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兵团,而另一部分则是其余的一切。这另外的部分,与他毫不相干。在兵团中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什么人是同志。随军商贩在赊卖货物,每四个月领到一次薪水。没有什么可用心计的,没有什么可资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兵团认为卑下的事情。如果派你执行任务,只要去做明确规定的、吩咐你做的事情,那就会百事顺遂。

罗斯托夫又进入兵团所固有的生活环境,他犹如困倦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感到愉快和慰藉。在这次战役中,兵团的生活使罗斯托夫感到更加愉快,因为他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后(虽然他父母多么安慰他,他仍然没法宽恕这种行为),他痛下决心,不像从前那样服兵役,为了纠正自己的过失,就应出色地服役,做一个优秀的同志和军官,也就是做个完美的人。这件事在那个领域里是难以做到的,而在兵团里却是可以做到的。

罗斯托夫自从赌博输钱以来,便下定决心,在五年之内偿还父母这笔债务。他父母每年寄给他壹万卢布,他现在决定只取用两千卢布,其余的钱都用以偿还父母的债。

我军经过几次撤退和进攻,并在普图斯克、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后,在巴滕施泰因附近集结等候国王驾临,开始一场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兵团是曾参与一八○五年出征的俄军中的一支部队,因为在俄国养精蓄锐,充实兵力,所以已经迟到,赶不上头几次战斗。兵团既未参与普图斯克战役,亦未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在这次战役的后半期加入作战部队,从属于普拉托夫部队。

普拉托夫部队不依赖俄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兵团的各部曾与敌军对射,捕获了许多俘虏,有一次甚至夺取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轻便马车。四月份,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一连有几周原地不动,驻扎在一个已被彻底摧毁的荒无人烟的德国村庄。

正值冰消雪融的天气,泥泞路滑,寒风刺骨,河上的冰层破开了,道路不能通行。一连数日,人和马匹都得不到粮秣供应。因为运输受阻,人们分布于满目荒凉的、空空荡荡的村落,四出寻找马铃薯,可是能够寻觅到的马铃薯为数甚少。

什么都给吃光了,居民都四散而逃,留下来的人还不如乞丐,从他们身上没有什么可捞了,甚至连不太富有同情心的士兵也不仅不在他们身上赚钱,反而把自己剩下的食粮送给他们。

保罗格勒兵团在几次战斗中只有二人负伤,但是因为严寒和疾病,伤亡的人数几达一半。凡是被送进野战医院的人必死无疑,因此那些由于营养不良而患热病和浮肿病的大兵宁愿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勉强地伸着两腿在前线执勤,而不愿意走进医院里去。开春时,士兵已发现从土里钻出一种状如龙须菜的植物,他们不知怎的把它叫做玛莎甜根。上级虽已下令,不准食用有害的植物,但是士兵们仍旧在草地和田野里散布开来,寻找玛莎甜根(这种甜根是很差的),用马刀掘出来吃。春季里,士兵之中出现了一种疾病——手、足和脸浮肿,医生认为,食用这种甜根是发病的原因。虽有禁令在,保罗格勒兵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仍以这种甜根作为主食,因为最后一回只发给每人半俄磅面包干、大家慢慢啃着,熬了一个多礼拜,最近运来的马铃薯都冻坏了,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