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麽:「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在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夜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麽地方呀?」只听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收到了,你这人真孩子气,我并不怪你呀!你的脾气,我哪会不知道?」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犯得着这样严重麽?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麽?」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麽,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德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麽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乾。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刺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英文富有英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接到唐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窃窃私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麽?茶房来请吃午饭了,再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说不出来,想还不如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怕又加深苏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