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第3/5页)

他不怎麽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桢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一对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韵的窘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睛──谁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道:「您也觉着闷罢?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麽要紧!我们──我们谈谈!」他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哀恳的调子。翠远重新吃了一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道:「你知道麽?我看见你上车,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麽。他眼睛盯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麽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做声。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麽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麽?」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麽去,为什麽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

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我简直不懂我为什麽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子拭去上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彷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麽,你当初……」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年轻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麽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彷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麽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麽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捏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