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第4/6页)

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缺乏谈话的资料,她便告诉他关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亲是再醮的寡妇,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她还有个妹妹,叫丽蒂亚。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所以境况很窘。她的辞汇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色的现实。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来:「丽蒂亚是很发愁。」汝良问道:「为什麽呢?」沁西亚道:「因为结婚。」汝良愕然道:「丽蒂亚已经结了婚了?」沁西亚道:「不,因为她还没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丽蒂亚还小呢。她用不着发愁。」沁西亚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有时候,他们上完了课还有多余的时间,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紧张的一刹那还是付帐的时候,因为他不大确实知道该给多少小帐。有时候他买一盒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书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麽?」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轻的一个人。

春天来了。就连教科书上也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因为微雨,他没有骑自行车,搭电车从学校里回家。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面上罢?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儿。

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有权利干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麽这样慢呢?怎麽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什麽不去?叫你来,为什麽不就来?你为什麽打人家?你为什麽骂人家?为什麽不听我的话?为什麽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麽缘故,这麽不规矩?为了什麽缘故,这麽不正当?」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诉:「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然告诫自己:「不论什麽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麽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愣。电车摇耸当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色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麽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彷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