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上)(第2/8页)

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袴脚来搥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麽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

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麽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

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麽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麽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