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第3/8页)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地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麽大请过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些什麽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人麽?」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儿,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烟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地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女,题着「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乳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彷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史,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袋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着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着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还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说:「会得喜欢他!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壁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大盆衣服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色落得一塌糊涂,他这也不说什麽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麽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塌的什麽药,被单上稀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