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4/17页)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麽王太太饭量这麽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麽?」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乾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们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麽个能干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麽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麽?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彷佛在那里写些什麽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她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麽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上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麽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麽,就是什麽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彷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麽会净碰见这一类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的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麽?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麽好性儿,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彷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麽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