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第3/8页)

女儿拜别了母亲,同尼姑来到庵里,与众尼相见了,拜了师父,择日与他剃发,取法名叫做静观。自此杨家女儿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这多是杨妈妈没生意,有诗为证:

弱质虽然为病磨,无常何必便来拖?

等闲送上空门路,却使他年自择窝。

你道尼姑为甚撺掇杨妈妈叫女儿出家?元来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全要那儿个后生标致徒弟做个牵头,引得人动。他见杨家女儿十分颜色,又且妈妈只要保扶他长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将机就计,以推命做个人话,唆他把女儿送入空门,收他做了徒弟。那时杨家女儿十二岁上,情窦未开,却也不以为意。若是再大几年的,也抵死不从了。自做了尼姑之后,每常或同了师父,或自己一身到家来看母亲,一年也往来几次。妈妈本是爱惜女儿的,在身边时节,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认做十分,所以动不动,忧愁思虑。离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却不在眼前,倒省了许多烦恼。又且常见女儿到家,身子健旺;女儿怕娘记挂,口里只说旧病一些不发。为此,那妈妈一发信道该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悬念了。

话分两头。却说湖州黄沙巷里有一个秀才,复姓闻人,单名一个嘉字,乃祖贯绍兴。因公公在乌程处馆,超藉过来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十六岁。堂上有四十岁的母亲,家贫未有妻室。为他少年英俊,又且气质闲雅,风流潇洒,十分在行,朋友中没一个不爱他敬他的。所以时常有人赍助他。至于邀游宴饮,一发罢他不得。但是朋友们相聚,多以闻人生不在为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气,梅花盛发。一个后生朋友,唤了一只游船,拉了闻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闻人生禀过了母亲同去,一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们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进去。”便叫船家把船撑往西溪。不上个把时辰,到了。泊船在岸,闻人生与那朋友,步行上崖,叫仆从们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约有半里多路,只见一个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静。两人走到庵门前闲看,那庵门掩着,里面却象有人窥觑。那朋友道:“好个清幽庵院!我们扣门进去讨杯茶吃了去,何如?”闻人生道“还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紧。转来进去不迟。”那朋友道:“有理,有理。”拽开脚步便去,顷刻间走到,两人看梅花时,但见:

烂银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袭和风,贾午异香还较逊;素光映丽日,西子靓妆应不如。绰约干能做冰霜,参差影偏宜风月。骚人题咏安能尽,韵客杯盘何日休?

两人看了,闲玩了一回,便叫将酒盒来开怀畅饮。天色看看晚来,酒已将尽,两人吃个半酣,取路回舟中来。那时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进庵中观看,怠怠下船,过了一夜。次早,松木场上岸不题。

且说那个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杨家女儿出家之处。那时静观已是十六岁了,更长得仪容绝世,且是性格幽闲。日常有些俗客往来,也有注目看他的,也有言三语四挑拨他的。众尼便嘻笑趋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分毫不放在心上。闲常见众尼每干些勾当,只做不知。闭门静坐,看些古书,写些诗句,再不轻易出来走动。也是机缘凑泊,适才闻人生庵前闲看时,恰好静观偶然出来闲步,在门缝里窥看。只见那闻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静观注目而视,看得仔细。见闻人生去远了,恨不得赶上去饱看一回。无聊无赖的只得进房,心下想道:“世间有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个,便把终身许他,岂不是一对好姻缘?奈我已堕入此中,这事休题了。”叹口气,噙着眼泪。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看官听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上这条路来。

闲话休题,却说闻人生自杭州归来,茬苒间又过了四个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闻人生已从道间取得头名,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却不甚热,打点束装上杭。他有个姑娘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庄上寻间清凉房舍,静坐几时。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安顿了母亲,雇了只航船,带了家僮阿四,携了书囊前往。才出东门,正行之际,岸上一个小和尚说着湖州的话叫道:“船是上杭州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举相公上去的。”和尚道:“既如此,可带小僧一带,舟金依例奉上。”船家道:“师父,杭州去做甚么?”和尚道:“我出家在灵隐寺,今到俗家探亲,却要回去。”船家道:“要问舱里相公,我们不敢自主。”只见那阿四便钻出船头上来,嚷道:“这不识时务小秃驴!我家官人正去乡试,要讨彩头,撞将你这一件秃光光不利市的物事来。去便去,不去时我把水兜豁上一顿水,替你洗洁净了那乱代头。”你道怎地叫做“乱代头”?昔人有嘲诮和尚说话道:“此非治世之头,乃乱代之头也。”盖为“乱”“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见家主与朋友们戏虐,曾说过,故此学得这句话,骂那和尚。和尚道:“载不载,问一声也不冲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闻人生在舱里听见,推窗看那和尚,且是生得清秀、娇嫩,甚觉可爱,又见说是灵隐寺的和尚,便想道:“灵隐寺去处,山水最胜,我便带了这和尚去,与他做个相知往来,到那里做下处也好。”慌忙出来喝住道:“小厮不要无理!乡里间的师父,既要上杭时,便下船来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缘分该是如此,船家得了此话,便把船扰岸。那和尚一见了闻人生,吃了一惊,一头下船,一头瞅着闻人生只顾看。闻人生想道:“我眼里也从不见这般一个美丽长老,容色绝似女人。若使是女身,岂非天姿国色?可惜是个和尚了。”和他施礼罢,进舱里坐定。却值风顺,拽起片帆,船去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