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第4/6页)

马丁显得很委屈的样子从床上下来了,口里念叨着:“我不能理解您,里根先生,您怎么会将自己包得这么紧的。”阿兰气愤地捶打着床垫,还将一个枕头扔到了地上,然后她跳下床,用脚去踩枕头。

他们出去的时候,马丁冲着里根的脸说:

“虽然您是我的老板,我也要告诉您,金夏先生对您完全失望了。”

里根走到落地窗前,在他视野里,金夏的住处成了远方一个灰色的小点,而农场,在金色的阳光里像要烧起来一样。他从地上拾起枕头放回床上,头脑空虚地躺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敞开的柜门那里——里面所有的衣物大概都被马丁这家伙席卷而空了。这个马丁,究竟是他的雇员还是他的主人呢?好几年前,他发现小伙子穿走了他的衣服时,心里还暗暗地兴奋过一阵呢。那时他的感觉是自己在影响这个年轻人,而从今天的情况看起来情形恰好相反,这两个人像是在对他挑战。为寻梦而死的女孩的妹妹向他展示着自身粗俗的欲望,同时也鄙视他的教养。他曾看见这个马丁坐在他楼下的餐厅里,身上缠着四五条小蛇,那些小蛇并不是从外面缠住他,而是钻进了他身体里面,从一边进去,另一边出来。当时小伙子的表情像是处于昏迷之中的人。里根一进餐厅,那些小蛇就从马丁身体里钻出,顺着墙根溜出去了。那一次里根是吃惊不小的。他要阿丽提防这个小伙子。

“不要把他放在心上。”阿丽说,“他是从贫苦的边疆流浪到此地来的,他的出生地没有任何物质享受,人人都得像囚犯一样干活。现在他可大有用武之地了。但是这种人是改不了他那副穷相的。”

当时里根想象着边疆的穷困生活,想象着这个随时让毒蛇钻进体内的小伙子,心里对他升起一股敬意。正因为这个,后来他屡屡穿走他的衣服他也不觉得反感了。

难道那个影子一般的金夏真的会对他有所期望?他发疯地工作,决不是为了在地球表面留下这种似是而非的痕迹,里根想起他所栖身的摇摇欲坠的“白蚁巢”,就感到这个人绝对是有所坚守的。

埃达出走之后,金夏曾在一天下午默默地陪里根在湖边坐了好久。

“金夏,我们的农场现在有多大了?”

“一百六十平方公里。”

“我设想不出那究竟是多大。”

“总之是很大了吧。就因为这埃达才走的吧,她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不是您这种影子似的地主。”

“你说话真直爽。近些年,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稀薄了。你看看前面那块芦苇地。我和埃达曾在那里头做爱,当时地上裂开了一个大口,成群的水蛇涌出来缠在我们身上。我的脖子被箍得紧紧的,我丝毫感觉不到快感。”

里根说话时湖水就荡动起来,他感到他身下的那道堤也在微微动摇,不由得有点担心。可是他偷偷打量金夏时,却看见金夏低下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字。

“你写什么?”

“算一算新买的农场的测量面积。”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了。您经常这样说的。”

“我可是第一次告诉你这事!”里根很失望。

“啊,不对,怎么会是第一次呢?您忘记了。我很喜欢埃达。要是没有她,您该怎么办,幸亏有她。我早知道,这个农场的主人是埃达。”

金夏总是能说出里根最喜欢听的话来,里根将他的话称之为“迷魂汤”。如果没有金夏,里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挨过这些日子。

“但她并不希望在这里待下去。”

“啊,您错了,里根先生,您总是犯这样的错误,您又忘了,她可是埃达,是从泥石流里头逃出来的。”

下午的阳光照着湖水,照着芦苇,不时有一只水鸟尖叫一声飞过去,这地方一时显得无比的古老。里根脑海里出现一个鲜明的记忆,在记忆中,少年时代的金夏带着里根的弟弟在风中奔跑,他那细长的腿子好像在空中腾飞一样。他穿着一件奇怪的黑白两色的长衫,又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里根差一点将这句话问出了口:“金夏,你到底是哪里人?”但他真正说出的却是:“那么,农场有多大呢?”

“得出的数字相差很远,里根先生,有时相差一倍。不过这是很正常的,实测面积并不可靠,您说呢?”

里根意识到了,他的农场是无法测量的。他想,这个金夏可能也意识到了,可他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搞测量呢?有一次,他从梦中醒来走到树林里,看见他的那些工人都戴着草帽坐在月光下,很像一些雕像。他从这些一动不动的人身边经过,立刻感觉到了他们脑子里的那种境界,那是以橡胶林为起点的、无限延伸的空间。他唐突地叫了一声“埃达”,立刻就有人回答了他,不过回答的声音是一个男声。看着这些木雕似的人群,里根害怕起来了,他拔腿向林子外边走,他要摆脱这些人给他带来的滞重的感觉。然而橡胶林就像中了魔似的,不论他朝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多久,始终到不了林子的边缘。那一回他把自己累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