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9页)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污秽不堪的人。返京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我为直子准备的房间下着百叶窗,家具盖着白布,窗棂薄薄落了一层灰。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也没关系,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吧,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我自己本身负责着那里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上贴着快信邮票。内容极简单:“一直未同你联系,十分放心不下。望打电话来。早上9点和晚上9点我在以下电话号码的电话机前等候。”

晚间9点,我拨通信上的电话号码,玲子马上拿起听筒。

“好吗?”她问。

“凑合活着。”我说。

“喂,后天去见你可以么?”

“见我?来东京?”

“嗯,是啊。想和你单独好好叙谈叙谈。”

“那么说要从那里出来了,你?”

“不出来怎么能去见你!”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待整整8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

我一时应对不上,略为沉吟了一下。

“后天乘新干线去,3点20分到东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样还记得?或者说直子死后对我再没一点兴致了?”

“哪里。”我说,“后天3点20分去东京站接你。”

“马上认得出来: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没第二个。”

果不其然,在东京站我很快认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夹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冲刺而出,左手提着装在黑壳里的吉他。一望见我,她刷地扭动脸上的皱纹,绽开笑容。看到玲子这张脸,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我拎过她的旅行包,两人并肩走到中央线站台。

“哦,渡边君,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狰狞面目?还是东京近来流行狰狞面目?”

“旅行了一段时间,又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说,“新干线如何?”

“一塌糊涂。窗户也不开,途中本想买盒饭来着。简直倒透霉。”

“车厢里有过来卖东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贵又难吃的三明治?那玩艺儿连快饿死的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欢在御殿场买鲷鱼饭来吃。”

“那么说话,要把你当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电车上,她好奇地凝望着窗外武藏野的风光。

“相隔8年连风光也变样了?”我问。

“渡边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道。”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玲子说,“不过,你不觉得‘简直要发疯似的’这个说法很妙?”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不怕,您一点不用担心,再说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的。”

“我从那里出来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说,“我所以能离开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来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经无法忍耐独自留在那种场所的寂寞;二来有必要来东京找你好好谈一次。所以才离开那里。如果没有这两点,我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

我点点头。

“往后怎么办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说,“音大时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办了一间音乐教室,两三年前就劝我去帮忙,我没答应,说懒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还想不出其他落脚处。那地方怕不会像是失手弄出来的大陷坑吧?”

“没那么恐怖。”我笑道,“去过一次,小镇不坏,气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东京好,肯定。”

“反正没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过去了。”她说,“渡边君,还能找时间去旭川玩?”

“当然去的。不过你这就赶去不成?总要在东京逗留几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话,准备待上两三天。能在你那里借个宿吗?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毫无问题。我钻进睡袋在壁橱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