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蔓和云医(第3/6页)

“我很好,我今天做了很多工作。我真想生一场病,可我就是不病,我太正常了。”

“正常很好,正常人的创造力更大。看来你没事,我走了。”

直到农离开后,小蔓才注意到自己在备课本上写下的那个标题:“从中国山水画看动植物与人的情感沟通。”此刻她还无力判断自己那些热得发昏的句子,她合上备课本闭目养神。

云医老师再次躺在那条沟里。他听到他的学生们呼唤他。

“云医老师啊,您慢一点吧,我们跟上来了!”

那些学生们从他的上面飞奔而过,云医老师在阴暗处微笑着,他感到欣慰。昨夜有人来过,他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脸,像是小煤老师,又有点像他远方的姐姐。那影子嗡嗡嗡地说话,他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他心里希望是小煤老师,可她说了几句又不像她。云医老师很失望。有一刻,女人朝他俯下身,似乎要察看他的伤势,可云医老师听见她说的却是:“您多么惬意啊。”

学生们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云医老师感到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变凉。这一次獴没有来,只有一条小青花蛇溜到了他的胸口上。它在他胸口停留了很长时间,也许睡着了。它溜走后云医老师用力想象它遗留下的梦境。他觉得那些獴一定是对他失望了。

太阳光晒到身上时,云医老师站起来了。樵夫看见了他,樵夫头发很长,眼窝很深,脸上有云医所熟悉的表情。

“会有一场暴动,不过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樵夫说。

云医老师觉得他的口气在嘲笑谁。莫非是嘲笑他?

“我倒希望——”云医老师只说了半句。

樵夫就在近处砍那棵酸枣树,斧头落在树干上的声音很阴森,樵夫脸上透着一股蛮劲。

云医老师匆匆地离开。因为不愿别人看见他,他走的是无路之路,在熟悉的树林里绕来绕去。他希望自己被暴动卷入,所以他下了山又开始上山,并且尽量地远离自己的学生们。不时地,他还声东击西,误导那些学生。当学生们果然被误导了时,他就发出“嘿嘿”的笑声。其实,他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也许,他太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那樵夫就持这种看法。

好多年前,云医雨后在自家菜园里等过蚯蚓。那菜土黑油油的,他蹲在那里,起先听到细小的摩擦声,然后它就露出了头。它多么美丽,多么安静,它露一下头,又进去了。

云医还等待过冰锥从屋檐掉下。那么坚硬,那么自信的冰锥被阳光一晒,眼看就要掉下了。云医守在那里观察它们。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直到全掉下来。看着那些尸体,他想起去世的父亲。他觉得父亲大概也融入了泥土。

云医等待得最多的还是岩浆喷发。那是很危险的,很多人认为他会出事,但居然没有。这应该归功于他的反应能力和爆发力。有山民说云医是他所见过的跑得最快的人,“像豹子一样”。而他自己在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爆发力有那么强,他待在火山区不肯走只不过是好奇。

前些天当小煤老师问他这个问题时,他突然说:

“莫非我在等您?”

小煤老师立刻回应道:

“那我就受宠若惊了。可我令您失望了吧?”

他俩哈哈一笑,谈到了别的事。学生们都想远足,有的甚至想走到国界那边去,要不要支持他们?小蔓拿不定主意。云医老师却对这种事胸有成竹。他说他已对他班上的学生提出了一种更为有趣的远足,一种垂直方向的旅行,同学们被他的提议迷住了。

“什么样的远足呢?同厂后街26号有关吗?”小蔓迷惑地说。

“厂后街26号只是一个起点,要真正沉下去就得全神贯注。”

这种谈话令小蔓全身发冷,她的目光变得飘忽了,一会儿她就看不见面前的云医了。她伸手摸索着,声音颤抖地问:“云医老师,您在哪儿?”云医在屋角的什么地方回答她,声音很细弱。他似乎说了一个在她久远的记忆中的地名,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云医在心里想,小煤老师一定是对他没有信心吧。他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暗淡下去。

“我要走了,云医老师,去上课……”

云医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一到外面她的脚步就踏实了。

他一只手拿一块火山石,让两块石头撞击。在撞出的火花里,他再也闻不到充满他青年时代里的硝烟味了。他的生活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许是因为校长,也许是因为爹爹,也许都不是,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直在朝这个方向走。他放下火山石,想起自己刚说过的关于“垂直旅行”的话。他当然没有夸大其词,但小煤老师为什么显得那么害怕?在她身上有种要疏远他的倾向,这令他痛苦。她是他最亲近的女性,比他姐姐还亲。现在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同她相处了。墙上父亲的照片正对他怒目而视,他感到自己做错了事。